我的父亲:苦难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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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2 23:09:50 【来源:穆斯林在线】 点击:
父亲与这场疾病挣缠已整整三年多了,其间两次手术六次放化疗已将父亲本算轻健的身体折腾的蠃弱不堪,从父亲时时紧拧的神色和怆沉的呻吟中,我感觉到他无时不在沉受一种我难以描述的巨大痛苦,并且这种痛苦与时间一起沿存着,它已不单只是肉体的折磨,更是一场精神上的灾难,它消蚀的不仅仅是健康,还有意志。

按常理讲,这样的生命消耗很可能扭曲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状态,使之处于暴燥、恼怒、不平衡、甚至怨恨的非常状态中,并县越陷越深。对于一个穆斯林来讲,这是极其可怕的。

父亲躺在炕上,面朝西方,他已无力端坐。在他平和的眼神中,我意味到一股源于心灵的从容。轻轻抚着父亲柴瘦的腿,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依稀还能觅出一丝昔日的清俊。我心时泛起一阵阵酸楚,被我抚摸的这双腿曾经雄健的走遍了大江南北,可如今呢!连基本的站立几乎都成了难事。

晚年了,该休憩了,或许这是安拉的疼顾。父亲没有忧怨过,我明白,他是安乐于前定,安乐于考验,他一生的行迹都强烈的散发着一个虔诚穆斯林的气质与修持。很多次,我们三兄弟像今天一样团着父亲坐在炕上,陪着他说说话、解解闷,而大多时候的谈话内容都离不开“ 教门、清真寺”。除了这些,似乎已经很少能有让他动心的话题了。世俗间的种种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人生长路的遥渺弧度里,父亲身后蜿蜒着一行足印,虽或浅或深,却一派端庄严正。我暗暗悟出,这是父亲生命的曲线,在风烛之年,也许这是他对儿子最深沉的叮嘱。

父亲已很少说话了,疾病正逐渐残蚀着他的记忆。每次他想说句什么的时候,都因忘词而默然,甚至我的名字。很多次,他叫我的时候可能唤出大哥或二哥的名字,叫大哥二哥又唤出我的或一个陌生的名字,对自己一生的际遇更谈忘如轻烟渺逝,了无踪迹。行至此境,便到了生命最单薄的时候。然而,当父亲清晰的念出清真言的时候我又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人生原味。一切皆被疾病抛出记忆,唯有信仰,在父亲的记忆荒原上,信仰是未被疾病占领的最后一方阵地,坚固而茂绿。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些亮点,总在不期然中忽忽闪闪的涌现出来。也未必是什么雄壮深刻的大事,很可能只是谈谈的一句话,庭院中被墙角斜切下来的一溜荫凉,细微的一个动作,或是用旧的一只茶杯……不知为什么,总能让人铭记一生。对父亲来说,这个点却是他一生的操守,人生迟暮,也就成了一个穆斯林能拥纳生死的最高契由。

三十多年前,时逢改革开放、百废待兴,经济复苏下的中国遍地商机,大乱初定的世道使行行业业都处于物资极其遗乏的饥饿状态中。因此,稍有见识的人纷纷投身商场。父亲也不例外,世代经商使他从少年时代就濡染了这方面的敏感。
在两个阶段总共数十年的行商过程中,父亲的足迹踏遍了东北以及川陕青藏等边陲之地。在岁月与山河的逶迤中,他游历了诸多风俗同异的生存群落,各用不同的方式传统着即定的生命轨迹。吃饱、穿暖、出人头地。这是中国相承了几千年的小农主义生态模式。在一张张一脸茫然的面孔上,父亲隐味到一种可怕的生后前景,渐渐的他看到了一种桎梏,一种囹圄,它捆绑着人的灵魂死而后已。父亲从小受到了良好的信仰启蒙,在他的处世观念中,今生只是一个储备过程,所以,从十来岁开始,父亲便坚定的履行着各项天命功修,从未间断,因而使他具有了虽对现世进取,却不执着的豁达心境。

此刻,在父亲不时的呻吟中,我遥遥追想着一个面西而立的清瘦背影,在晨曦未开的黎明、在落日沉尽的傍晚、在苍凉的四合的荒野、在楼厦森严的都市。凝立、躬身、叩首、静坐,四周一片肃穆。

改革开放后的十年间,我已是一个稚龄小童,在这个年龄段对父亲的记忆大多已漫漶不清,但也有一些片段依然宛在眼前。记得那时候最高兴的事莫过于父亲出外归来。父亲很宠儿子,尤其是我,可能天下的父母都一个道理,偏爱小儿吧。

父亲并非那种一味纵宠而不知教育的人。可以说,他是我信仰的启蒙者,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那时父亲礼晨礼后从清真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唤我起床,然后一句一句的教我诵念古兰经中的短章。当然我没那么乖,总会赖床不起,这时父亲就会开出一些诱人的条件,自然不外乎上街玩耍买零嘴之类的,久而久之,在父亲的调教下,我很小便能背诵十几个短中章“数勒”,每次背诵的流利准确,父亲总会兑现诺言,带我上街买些水果零食做为奖励,之后并不回家,而是去了清真寺,父亲跟随“伊玛目”礼拜,我就在殿外静静的看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流走,不知从那个中午开始,我也走进了大殿。立于肃穆的行列,浸于沉静的朝会。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断,大手与小手相牵的往事,早已沉埋在岁月的深处。然而有些东西却并未淹没,从儿时到弱冠,再至成年,它一直规导着我随意任性的人生审视与抉择。

父亲小时候家境很好。当时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烽火硝烟弥漫着大半个中国,临潭处地边陲,倒也安定不少。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当时的生意已颇具规模。抗战胜利的头一年,他偕同几位同龄战友筹建了“清真南大寺”前身(后重建于八二年)。安拉襄助,之后的十几年里爷爷的生意越做越大,而父亲则一直蹲在学堂里成了少年。直到那个灾难的来临。爷爷被一个利欲熏心的生意伙伴假造信件冠以反革命的罪名被捕下狱,财物部分流入他手,部分没收充公。千金散尽,家道一朝没落,同时,也接开了父亲苦难经历的帷幕,其时父亲已年近三十,自幼熏陶与生存逼迫使他无法安于现状。在动荡的时局下,他重操父业奔波于生计之间。在一个坚决打击“资本主义”的时代里,置身商场无疑置身刑场。渐渐地,他被附势的捕猎者噢觉。从此以后,父亲开始了他隍隍不安旷日技久的流离生涯。其中的悲苦实非笔墨所能道尽。父亲说:那些经历是他一笔丰厚的盘缠,留用于一条永恒的路上。说罢默念安拉,神情自得其所。

世道缓和,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当人人都沉醉在赚取的快感中时,父亲却撤开生意,一头钻进寺门,一进就是八年,潜心顿首,不离不弃。

1987年,南大寺重组寺管会,经寺众公开商议,父亲被选为“学东”。按照惯例,每届学东任期为三年,父亲连任三届,数次卸任而不遂。八年里,父亲的作为我无意细说,他从来不喜张扬,那是他近主的功修,里面有他默默的举意,我不敢为了文章的完善去破坏那份心灵的完好。

与父亲在炕上,良久无语。窗外,娇媚的小花自顾地开着,吸引着父亲的视线许久不曾离开。一只洁白的蝴蝶轻巧的飞过,刚刚落下又急急的飞走,正午的阳光灿烂夺目。回头望着父亲,宁静中渗出薄薄的苦涩,看着他收眉宇间的安详,我难以猜度,窗外的天地在他的眼中是什么颜色!

有时我也浮燥,在激烈的生计竟争中,我却蜗居一室做着一些散淡文章,很难用意义去框定这种做法的积极与消极,为此我曾陷入过矛盾。勿庸讳言,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是虚掷时光。父亲不这么认为,相反,他是极力赞成的。他深知知识的重要,他认为:“回族不能只有商人,缺乏文化的信仰只有短见与自闭,教门的发展无法用钱推动,知识普及才是唯一的出路,穆斯林的自强之路应以文化为主,财富为辅”。在我徘徊于写作之路的边缘时,这些话对我的触动很大,我重新握紧了将要搁置的钢笔。我思忖过,父亲敏锐的文化良知得自于他一生阅历的浮现之中,他深深体味了落后就要挨打的个中深味。我时时想起他的告诫:“文章应使众人受益,不然便是轻薄自娱,财物应为主道散施,否则不过浮光掠影,身死之后,诸般皆休。”

人生的过程就像走在上山的道上,心中多是憧憬和野心,不知到了岁月的那一天,终于看尽沿途风景,登临一山之巅,回望身后,一路风尘奔荡,里面漫裹着渐渐褪色的长笑与轻叹。忽然心有所悟。黄昏里凝视夕阳,一个人孤立绝顶,清风振衣,默默领略了天地的苍茫和自身的渺小,心油然而生敬畏之情。此刻,来时的风景与心情幻若云烟,竟毫无意义了。我问父亲:人生的大幸福是什么?答曰:“潜心主道、问心无愧”。

这应该是一个总结,至于其它种种,大可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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