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回族马帮 大理回族马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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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3 05:02:25 【来源:大理回族】 点击:

早在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和1935年滇缅公路开通以前,云南境内并没有大的交通干线。所有货物运输全靠人背马驮,行进在一条开辟于原始森林、高山峭壁、险滩河岸靠人踩马踏的险峻之路,这条路被学者命名为茶马古道,它的开拓者是马帮。一直在上面走的还是马帮。何谓马帮?它就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赶马人汇集在一起运输货物的队伍。茶马古道曾经在西南地区如网状四通八达并辐射于南亚和东南亚,浸透着马帮的无比艱辛和劳苦。这条历经悠悠岁月的商贸之路,带着久远的古风,覆叠着数不清的赶马汉子的身影,成为人类交通史上的奇迹和创举。



在交通不发达的昨天,马帮不仅是那个时代的运输主力,而且还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面对险恶的路途生死与共,并创造了充满传奇的马帮文明,被世界公认为是最坚韧无畏的货运拓荒组织。他们在茶马古道传承着茶文化和不怕牺牲、勇敢进取的马帮精神,让后人在品读岁月的过往里感慨、钦佩。

曾经活跃在滇西的马帮依照组成人员所在的不同地域分为:“喜洲帮”、“鹤庆帮”、“腾冲帮”、“丽江帮”、“回族帮”、“古宗帮”等等。在这些马帮中,回族马帮最具特色。

如今马帮消失,出于对那段历史的敬重,我几经周折,苦苦寻觅,终于在滇西找到了“回族帮”四位健在的高龄马锅头(马帮首领),通过他们了解、感知那段赶马人真实的生活。




2013年1月1日,我专程到大理巍山回辉登回族村,拜访已是九十二岁的忽天光马锅头。那天最先邂逅的是他的小儿子忽建刚,他说:“你要见我父亲?他太能吃苦了,带领马帮去过好多地方。当年巍山赶马人都知道他,父亲还会说好几个民族的语言。”

忽建刚一边说一边带我朝他家走,路上他告诉我:“你知道我们村为什么叫回辉登吗?”

见我摇头,他接着讲了起来:“我小时候听老人说,很久很久以前,在清真寺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一到晚上它就亮起来,像一盏灯。要是站在山上看,这盏大灯把整个村子都给照亮了。老人说它是宝灯,是夜里的太阳。那时谁家小孩子不睡觉,大人就会指着窗外说,月亮让你睡觉,星星让你睡觉,你不睡,清真寺里的宝灯就生气了。它一生气就走了,晚上你就看不见路了……村子里的人都把这棵神奇的树叫宝灯。因为有了这盏宝灯,本村和十里八乡的人就把宝灯照亮的村庄叫回回灯村。岁月流转,“回回灯”渐渐成了“回辉登”。据说年纪大的老人都见过这宝灯,后来那棵树谁也说不清就不见了。”忽建刚虽然没见过这盏宝灯,但也为村名的来历而骄傲。

说话间,忽建刚就将我领进了忽家大院,推开院门,正在忙碌的一对老人就是他九十二岁的父亲和八十八岁的母亲。我望着忽天光老人愣住了:眼前的他穿着黑色皮夹克,留着花白胡须,古铜色的脸上镶嵌着一双被岁月历练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上去也就七十岁左右。这就是曾经叱咤于茶马古道的马锅头?也许只有从沧桑苦难的茶马古道上走来的老人,才会有这样硬朗的身体、健康的体魄。又因见多识广,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修养的不凡。

提起赶马,老人一脸平静。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很苦,很苦,太苦了!但也很有乐趣。赶马人共患难如亲兄弟,人和人真心实意,和亲兄弟一样。我们当时走的主要路线是巍山—凤庆—临沧—耿马—双江—澜沧—西双版纳,来回往返,路途时间长短不一。最近距离,是到临沧把茶叶运到下关。”我问老人每次出去赶马要带很多衣服吗?老人摇摇头说:“就拿夏天来说,每人穿一件对襟短袖衣、大裆短裤到膝盖,再带一件长袖衣和长腿裤子。大裆短裤不用系皮带,也叫别折裤。这种裤子有它的好处,抬驮子、卸驮子都非常方便。即使使劲抬驮子,也不会把裤子撕烂,蹲、站、弯腰、伸腰都很方便,再穿上防滑的草鞋,吆喝头骡就出发了。”

老人停了一下,接下来又说:“马帮每到一处,都有固定的地方休息,在野外或马店休息叫‘打尖。把马店称作‘客主家,意思是到家了。到马店将货物和骡马交给主人家,赶马人可以放心地休息。马帮有很多自己的暗语,外人一般不知其意。如途中做饭叫‘开亮,将饭勺叫‘顺子,把筷子叫‘帮手。赶马人吃饭也是有规矩的,不准从锅上方迈过,这叫‘闯锅,是大忌。‘闯锅就是‘闯祸,不顺当,这是出门在外赶马人非常忌讳的事情。任何赶马人都希望一路平安。对‘闯锅者是要惩罚的,即一个人提双手,另外一个人提双脚,抬起整个“闯锅者”的身体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地摆晃,使其记住教训。被惩罚的人忍受不了便说:‘记住了,以后不敢再闯锅了。只有认错态度好,得到大家的谅解才能被放下,之后大家一如既往围着锅蹲着吃饭。赶马人吃饭用大洋碗,这样的碗容量大,菜饭混在一起,每顿一碗就吃饱了。筷子,是用路边随手砍来的小树枝削成的,用罢就丢。赶马人吃饭的速度很‘脆,也就是‘快的意思。吃完饭就喝茶,赶马人把喝茶叫吃茶。一把大铁壶将水烧开后放一把茶叶,泡几分钟,把茶水连同茶叶倒入大洋碗。每人端起大碗茶很快就喝完了,再将碗里的茶叶放入嘴里吃了。赶马人的生活苦,也特别节约,每次喝完茶水,一片茶叶都舍不得丢。”

老人讲到这里沉默起来,时间也似乎慢了下来。我想那片片茶叶在赶马人的咀嚼中,将劳累辛苦咽到肚里。马帮每天走六十华里就要休息,走到山里就睡到山里,走到湖边就睡在湖边,走到马店是最好的。赶马人幕天席地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不遇风雨的夜晚,赶马人就知足了,可以枕着月光入眠。

当我问起赶马人是怎样睡觉时,忽天光老人叹息说:“赶马人把几个马鞍并排排成离开地面的‘床,冬天的时候就地捡些树枝叶和毡子一起铺在‘床上,和衣而睡,再盖一块毡子。当时流传一句话叫‘赶马人睡鞍心,一睡就安心。两个人睡在一起时,互相抱脚,互为取暖,即使这样还是常常被冻醒。夜里不是每个人都能安心睡觉,还要轮流守夜。当时土匪多,抢货物;豹子、老虎也多。一般来说两个人守夜,一个人要观察周边的动静,另一个要烧辣椒面、草果,准备把老虎和豹子吓跑。人怕老虎、豹子三分,它们怕人七分……每个马帮都领两条狗,狗忠诚,白天走路,晚上和守夜的人一起站岗……”老人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将茶杯里剩下的茶叶用手指拨到嘴里。这是赶马人独特的吃茶习惯,老人一直保留至今。天寒、土匪、老虎、豹子,想想这些都让我毛骨悚然。

吃完茶,老人告诉我:“夏天蚊子多,没办法,任凭蚊子咬,除了蚊子还有蚂蟥叮。有时蚂蟥吃饱自己就跑了,人如果受不了就用烟灰赶,蚂蟥最怕烟灰。那时不管晚上遭遇什么,天一放亮就得起来,洗一把脸,简单吃点东西,给头骡挂上铃铛就开始赶路。不仅人苦,那时骡马也可怜!”这时他老伴提着壶过来,又给他泡了新茶。他不言不语只是朝老伴点点头,看得出他们是那样默契又恩爱。

我问老人:“为什么马帮里大多不用馬而是骡子呢?”
“骡子听话,性情温顺,力气也大,主人一吆喝就回来了。”

“每天走那么多的路,脚会磨出很多血泡的吧?”我又问。忽天光老人回答:“血泡不算什么,赶马人最难受的就是脚底裂口子。深深的口子就像小孩子的嘴,疼到骨头。手上拄着棍子,走起路来踮着脚走,一瘸一拐也得走!只能晚上睡觉前把羊油滴抹在开裂的口子上,羊油像小刀一样钻在红红的肉里。那个疼,没办法形容,好像心都是抖的呀!还有一种办法,是用山上的山药,把削皮后黏黏的山药敷在开裂处,然后用布包好。这种办法还是疼,是要命的疼。”说到这里老人摇头沉默起来。我理解,那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只有赶马人才经历过的疼。

这时他的儿子说:“我父亲平时从不提赶马的事,我们也不明白。他不提,我们也就不问。”我悄悄想:老人是想把受过的苦都忘了,不去触碰,回忆里就没有痛了。

我问老人还记得赶马调吗?老人点头说:“赶马人都会。”说着就哼起来了: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他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你要出门莫讨我/若要讨我莫出门/我讨你欠下一番账/不走夷方账不清……

这些生动的调子将赶马汉子的喜怒哀乐撒满古路,他们无畏荆棘硬是闯出一条罕见的商贸之路。我由衷地觉得,赶马路上通常脚上流血,身上淌汗,只有回荡山谷的歌声,是他们独有的乐趣。

老人告诉我,从巍山出发一直到西双版纳,这些无数次往返的地方,在他的心里驻扎留存。“在抗战时赶马运输物资支援前线,我还当过运粮模范。”老人脸上堆着笑容说,“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开始修路,汽车也多了。汽车比骡马跑得快!现在日子好,儿孙都出息……如今我住在自己家宽敞的楼里,孩子们个个都能干,他们生活都很好。”接下来老人指着他小儿子忽建刚说:“他在大理古城开馆子苦(挣)到钱了,他家的楼也快盖起来了。不仅我家人生活好,全村家家日子都好过。”老人一脸的知足。

村里街道干净整洁,家家都是楼房。有许多民国时期的楼房,透过斑驳的墙,依稀可见当年马帮鼎盛时,这里人们生活的殷实和富裕。




2013年1月2日,我又专程到滇西永平县曲硐回族村,拜访博南古道上的另一位高龄马锅头——杨彩诚。

这条博南古道在永平县境内绵亘一百多公里,经过两千多年的历史沉淀,保存完好的有北斗铺、万松庵、天津铺、曲硐清真寺等十多处文物古迹。

当我踏踩上这条古道的时候,恰好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杨家。推开院门,一位耄耋老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老人一脸慈祥,戴着一顶白帽,看得出身子骨很硬朗。老人眼睛也很好,精神矍铄,看我进来微笑着点点头,交谈中说话思路清晰。得知我要了解关于赶马的事,起初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随即神情凝固起来。这时我无意间低头看见老人黑红的双脚踏在小凳子上,旁边放着一双自家做的布鞋。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宽厚的脚,鞋店里绝对买不到这样肥宽的鞋。阳光从宽宽的脚趾头缝隙间穿过,分割出几条长长的光柱,这光柱挺立似松如柏,挂满风霜雨雪。就在这一瞬我突然明白,脚趾头相互间这么宽的距离,是长期蹬草鞋的结果,长久踏着草鞋跋涉才会有这样的一双脚。这是披荆斩棘的脚,这是赶马人才有的脚,这是红土高原回族男人顶天立地的脚。它踩走多少苦难,踏碎多少寒风,才蜕变出这样的一双铁脚。茶马古道就是这样的脚开拓出来的呀!凝视这双脚,我心里酸酸的,眼睛湿润了。

杨彩诚老人告诉我,他小时候家境贫寒,家里有六个孩子,他排行老三。没钱上学,八岁时,在曲硐清真寺学习不到半年就在无奈中离开,全力帮着双目失明的父亲分担一些劳动。

杨彩诚二十岁那年,父亲归真,相隔四天母亲也归真了。六个兄妹瞬间成为孤儿,眼泪灌满苦难。面对穷困和灾难,杨彩诚跟本村一位叫张品仁的马锅头赊了一匹马,开始了在博南古道上的赶马生涯。

杨彩诚老人陷入回忆说:“每天凌晨从曲硐出发,经过的路大多是山路,那路叫十八弯,天黑才能到厂街乡的双河桥。在大峡谷里的双河桥是去厂街乡与水泄乡的站口(交叉路口)。这里也是四面八方的马帮必经之路,马帮还要在这儿住一晚上。每天听到马锅头大声说:‘烧锅了,烧锅了!大家心里高兴,该是歇息吃饭的时候了。就停下来将驮子抬下来,有人拾柴煮饭,有人钉马掌。”老人停下来问我,“你见过钉马掌吗?”见我摇头,老人接下来说:“钉马掌,这得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把马蹄抬起,抵在膝盖上。另外一个人先用母锤把旧钉子拔掉,旧的马掌拿掉,用修掌的小弯刀把马蹄修平,再放上新掌钉五颗钉子。钉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能把钉子钉在马脚的肉里,要钉在马脚的硬壳里。尖锐的钉子要稍稍向外,如果露在壳外,用母锤把它折断。这可是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事。”讲到此,老人眯起双眼沉默不语了,看得出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我也似乎看到年轻的杨老先生带领马帮,随风,随雨,随云走进了深山……

这时杨老先生的小儿子叫了一声阿大。老人慢慢睁开眼睛似乎想起了刚才的话题,接着说:“哎!马掌钉完,煮饭人就大声地叫‘掖锅了(吃饭了),掖锅了!,这也是大伙最高兴的时候,吃罢饭终于可以休息了……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就从双河桥出发了,去水泄乡。这段路要走整整一天,晚上才能到水泄的站口,再住一夜。第二天过大河,过澜沧江大桥,晚上到小关山马店住一夜。到这里的时候,赶马人已经走了三天的山路。身上累,脚上裂口子抹上羊油,迈一步都疼。这不怕,提心吊胆的是那些拿枪、有炮,还动刀子的土匪。有一次遇上土匪,和我一起赶马的阿忠,我俩年龄差不多,他吓得哭了。我对他说:‘是汉子就不怕,哭什么?其实我也怕,他们不仅抢东西还杀人。怕死也就不赶马了。”说起这件事,老人依然是一脸刚毅。

杨彩诚老人接下来又说:“返回来也是人挑马驮,驮运的是茶叶等。赶马人自己挑四十斤,马驮一百六十斤。原路返回一百多公里路,路不好走,经过四天才能回到曲硐。后来,我去巍山县回辉登回族村给忽家赶马。挣了一些钱就回到永平,自己买了一匹马,跑杉阳乡、厂街乡、龙街乡。还是驮盐去卖,又买回豆子、南瓜、玉米等。”

“我的第一匹骡马也就是我的头骡,它是百里挑一的高大骡马,枣红色的毛光亮顺滑得像缎子一样,是一匹认路的好骡马,人见人喜欢。我给它头上戴着黄红色火焰图案的金绒途标,标的中央镶一面圆镜,周围还有六面小镜绕着,还有嵌镶珠宝的纯银笼头,系着九个铜铃,头顶系六尺红绣球;耳、头后佩牦牛尾红缨一对;鞍上插着帮旗和祖旗各一面。帮旗为黄红边三角锦旗,中央绣帮主姓氏;祖旗为红底金边方形锦旗,正中缀两根锦鸡羽毛,象征前途锦绣、大路通达。你想想头骡是马帮的门面,是带队的,我能不好好打扮它吗?二骡、三骡不能超过头骡华贵,但也有别于其他骡马。二骡驮药,这些药有人用的还有牲口用的;三骡是大锅头或路上赶马人生病骑的,依次四骡、五骡……这些骡马与人都有很深的情义。

有一次我病了,感觉全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看什么都模糊不清,站不稳。到了沙溪驿站我从三骡身上掉了下来,头骡看见,护着我不让其他赶马人靠近。它就像疯了一样,有人靠近我它就踢。平时它脾气好,这会儿变得凶野,像受了惊一样在前面使劲跑,后面的骡马也跟着跑。我当时迷糊好像昏过去了。马帮每六十里才有一处驿站,停下来歇息。头骡一直带着马帮跑,把我驮到驿站里,它一身的汗,累得病了几天,不吃不喝,差点没了。是头骡救了我。

为了不让老人难过,我转换话题说:“您的头骡活了多少年?”

“二十多年,这中间有人出高价买它我都舍不得,头骡跟我时间长了,它懂得我,我也懂得它,它救我一命,我要好好待它。”老人讲起爱骡还是一往情深。有兽医专家告诉我:“军马要经过专门训练才懂得救主人,而这匹头骡真如军马一样果断骁勇。”这时,我耳边想起了一首《赶马调》的词:“头骡打扮玻璃镜,千珠穿满马笼头,一朵红缨遮吃口,脑门心上扎绣球……”它真不愧为辨路识途,无畏艰难的好头骡!

杨老先生接下来说:“头骡跟我驮东西,好多年,最后牙都掉光了,路也走不动了。我不让它干活,让它在家,可每次我赶马出去它都挣脱绳子,跟在我的后面,我明白它是让我把挑担子放在它的身上,我把四十斤重的担子放在它的背脊上,头骡跟着我走在最后踉踉跄跄赶路。它过去膘肥体壮,其他骡马驮一百二十斤,它能驮一百六十斤。它长得好瞧!好瞧!”

老人叹息说:“又是几年过去了,在去西藏的路上,也就是在剑川的驿站,记得那天晚上下雪了,很冷,我们在马店里歇息。我刚躺下就听见我的头骡长叫一声,我急忙出去看它。它躺在地上了,永远走了。那天夜里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戳了,疼得没办法,几天都睡不着。有时闭上眼睛就梦见它,梦见我的头骡……”老人仍然念念不忘那匹头骡,说到这里,一直摇头。

每个赶马人都把骡马当成自己的娃娃一样,赶马路上的风雪、山洪、雷雨、匪患、野兽袭击,对赶马人来说都是最为平常的了,骡马与人在茶马古道上患难与共。杨彩诚老人告诉我:“每到一处歇息的时候,人困马乏之时,赶马人个个都是先将骡马身上擦干净,喂蚕豆,没有可吃草的地方就喂稻草、燕麦秆,不能让牲口饿着肚子。骡马不会说话,它们待人实在,把牲口喂好人才能吃饭。牲口也苦呀,每天驮着东西走六十华里,它们和人一样累。你知道马帮路上还怕什么吗?”见我摇头,老人接下来说:“最怕豹子咬骡子,豹子能把骡子咬死。有豹子来我们就拿弩子打……赶马人都这样保护自己的骡马。为谋生赶马,每晚还要照看牲口,只能睡两个小时左右。”

时间可以老去,唯有爱情亘古长青。杨彩诚娶了一位漂亮的地主家的小姐,后来他成为十二个孩子的父亲。他说:“男人不记苦,女人不记生!”他把苦累似乎看成陈年老酒,在品味中芳香日月。他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已归真的妻子马英兰。杨彩诚老人回忆说:“她能干,从不坐月子,头天生了孩子,第二天照样起床做豆腐。每天做两板,一板出八至十斤豆腐。接下来还要做豌豆粉,腌咸菜,把以前腌好的咸菜和当天的豆腐、豌豆粉卖出去。这还不算,还要煮饭照顾孩子……她疼我,人善良,长得相当好瞧(漂亮),做事相当麻利……”老人在充满无尽的思念里回忆,还原过去的爱情。最终还是杨彩诚最小的儿子杨立伟打破了此时的安静。他说:“母亲漂亮,她和父亲的婚姻遭到了娘家强烈反对。地主家的女儿怎么能嫁给没有钱的人?母亲是家里最小的,一家人都宠爱她。母亲为和我父亲结婚,与娘家断绝了关系,跟父亲出来住在破旧的房子里。母亲和父亲一辈子从不吵架,相互尊重,同甘共苦一辈子。父亲赶马出去,最近的地方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长的路要半年。家里就是母亲从早忙到晚,我们要是不听话,母亲就会说:‘你阿大快回来了,快回来了!她对父亲非常好,父亲待母亲也特别好。赶马回来,顾不得休息,帮我母亲干活,让我母亲歇一歇。”

杨彩诚老人说:“赶马再苦不叫苦,女人生娃那才叫苦。她为我生了十二个娃,她才苦呀!”老人用他那青筋凸起的手势,比画出“十二”这个沉重的数字,也是赶马人一生感恩妻子的手势。他们夫妻这辈子有爱有歌的往事在弹指间走远,又在男人回忆中捧回。

新中国成立后,杨彩诚加入永平县马帮运输公司。解放西藏时,他所在的运输队接受了支援西藏的任务。“每匹骡马驮大米、大头菜;赶马人还要再肩挑四十斤大米,背一支枪用于自卫防土匪,带上铜锣锅、大洋碗……国家让我们做事,心里高兴。我因表现好得了一等奖,奖给我一个毛主席像章、一些衣服和一些洗臉洗衣的东西,都是军用物品,我手捧着这些奖品高兴得无法形容。到西藏一去一回,要十个月的时间。那时国家需要运什么东西,我都积极去,新中国老百姓日子好过!”老人家在激动愉快里讲述。

新中国成立后不断修路,到了1966年双河桥到牛街河一段公路也通车了。从此,汽车代替了马车,杨彩诚老人赶马的生涯结束了。他开心地说:“不赶马了,如今我儿孙满堂,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也常给孙子说过去赶马的苦日子。不忘过去赶马人的苦,才会珍惜现在生活的甜!”





2014年6月20日星期五晚上,从昆明出发乘夜班车赶往大理。早晨六点半到大理下关,顾不得一夜乘车的劳顿,直奔喜洲镇上兴庄村,拜访早已约好的八十九岁的回族马锅头马品谦老先生。上兴庄村在坝区(平原),位于苍山十九峰之一的苍浪峰山麓下,距下关三十七公里,是一个景色秀丽、民风淳朴的回族村。该村农户约两百余户,人口约八百人。主要种植水稻、玉米、蚕豆、大小麦、大蒜等农作物。每户都有在外打工的,几乎家家有挖掘机。


大理回族马帮。


马品谦老先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马锅头。如今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但思维清晰,目光中带着睿智,对过去的事记得清楚。他告诉我,他读了二十年书,学习阿拉伯文和中文,赶过马。四十八岁开始教书,教了三十年的经文。在聊天中得知他阿拉伯语、汉语都相当精通,又讲着一口流利的白族话,普通话发音也非常标准。人文、地理、历史、哲学、经学等方方面面的知识都有涉猎,他说话幽默,一身的读书人气质又带着赶马人的豪迈和爽朗。

回想起当年赶马的经历,马老先生的脸上闪着平淡又刚毅的神情。老人开口说:“赶马酸甜苦辣样样都有。先说赶马的甜:从下关出发到凤庆、临沧、耿马,这些地方没有盐,我们用一斤盐可以换五斤多重的鸡,每顿都吃鸡。那年月顿顿有鸡是好生活呀!三只羊换一头牛。再说赶马的苦:夏天赶马雨多的时候,衣服上有汗和雨水。湿衣服穿在身上很沉,没有太阳也不干还发霉。成片的霉斑,衣服好像要烂掉一样,全身的皮肤都难受。夜里睡在外面,蚊子、壁蛇(虎)、跳蚤一起咬。赶了一天的路太累了,随便它们叮吧;冬天下雪天,雪到膝盖也得走。脚穿草鞋,鞋坏掉了自己都不知道,脚都冻僵麻木没感觉了。脚上裂口子,拄着棍子一样赶路。当时流传一句话是‘家里的锅靠马吃饭。不管脚多疼也得走,脚上的口子如果处理不好人就发烧,有的赶马人因此而归真了。”讲到此,老人片刻不语,摇头沉默。

“为什么不用布或毡包把脚裹起来,然后穿上草鞋保暖护脚呀?”听了我这天真又发傻的话,老人家笑着说:“那么贫穷的年月,布是金貴的呀!赶一趟马那得老多布了,再说脚直接挨着草鞋穿能防滑,不容易摔倒!”当时马老先生带着马帮从下关出发,到漾濞、永平、保山、腾冲,一路上驮着盐、茶、乳扇去交易,到了目的地连骡马一起卖掉,单边生意都这样做。老人还带领马帮去过印度,到过缅甸。老人告诉我:“从大理走丽江四天,走保山五天,走凤庆六天,到昆明要走十二天,到西藏四十五天。最苦最难的就是走西藏,越走越荒凉,骡马饿得吃木头,相互吃尾巴。茶和盐巴马驮不动,赶马人就使出全身的力气背。冰天雪地膝盖疼,脚都冻坏了!运到地方了,骡马无法跟我们走回来,没有吃的,只能弃骡马离开。”老人又一次沉思不语。

马帮为生存,皮肉上、精神上都要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大自然的严酷不必说,而野兽出没、土匪抢劫也是防不胜防;还有军阀抢马,抢货充公;暴雨引发的山洪也常常把路冲断;路上人或马生病等等,这都是每一个赶马人要面对的。

马品谦老人给我讲了一件他亲眼目睹的事。

“有一年我带着马帮走丽江,我家孩子的舅舅,路上得了伤寒症,发烧不退,身上烫手,肚子痛。大家把所有的办法都用了,眼看他高一声低一声地惨叫,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小。我大声喊‘你要挺住!你要挺住呀!家里娃还小!他睁开了眼睛,慢慢就没有声音了,眼睛一直睁着趴在马背上,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走了一些时候,我觉得他的手不烫了,我想他好些了。又过了个把小时,他手冰凉,我突然觉得不对,喊他叫他没声音。他归真了!在别人的帮助下,才把他的手掰开。就在我抽回手的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相信他归真了呀!我的心也是空的……

“马帮快进村了,远远看到家家户户孩子和老人在接我们。他的妻子也在其中,怀抱着孩子,我不敢看。眼睁睁的一个活人归真了,走时活蹦乱跳,才二十几岁,唯一的娃还在吃奶……”

老人讲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往事的苦楚里。听到此,我眼前晃动着一个盼夫归来的女人,面对丈夫冰冷的遗体,晴天霹雳的绝望。她怀中的孩子永远失去父爱了……我的眼睛湿了。

马老先生又说:“赶马路上归真的人不少,我见到别的马帮归真的也有,有的就地埋葬了。那时也没有电话,赶马在外的人惦记家人,老人妻子又牵挂我们。走在路上的,留在家里的都是不放心。路上心里闷得慌就唱《赶马调》:‘……去时骡子去时鞍/头骡二骡走进庄/项上马铃依然在/叮叮当当多响亮/债主听到大铃响/忙把本利一齐算/人未坐稳催单到/催债好似饿虎狼/乡亲听到大铃响/知道游子归故乡/一把扯住马笼头/还没问话泪成行/娃娃听得大铃响/马前马后一大串/错认我是远处客/猜我来此干哪样/二老听得大铃响/双双摇头轻轻叹/我儿久久无音信/切莫错把路来望/头骡来到大门口/跨过门槛踏进院/二老猛见头骡到/望我忘把驮子端/妻子抱儿门边站/低下头来泪盈眶/顺手接儿抱在怀/儿不识父哇哇嚷……我赶马那会儿出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孩子的阿妈管。”说到这里,马老先生看看已是八十六岁的老伴。看得出相濡以沫、同舟共济里的恩爱,马老先生告诉我:“老伴现在脑子(记忆力)不好。我们从念过喜经,也就是结婚开始,到现在六十多年了从不吵架。她没读过书,性格急,我就让着她。她年轻时长得好瞧,也就是漂亮,能干!心善良!对我好!”提起老伴,马品谦老先生一脸笑容,洋溢着幸福。




2014年6月21日下午,我又赶到美坝回族村,拜访八十八岁的赶马老人——马绍章。美坝村离喜洲镇有三公里。

踏进村里,让人感觉是进了城里的一个高档小区,街道非常干净,人们都非常友善,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

马绍章老人的家,可以用阔绰来形容,而且太大了,就如城里一所中学的主教学楼那么大。闲聊中得知马绍章老人十四岁赶马到六十五岁结束。目前老人身体很好,就是耳朵有点失聪。他是做双边生意的,一去一回都驮着货物。他多往返宝山与腾冲两地,也去丽江、香格里拉、西藏等地。他和许多的赶马人一样受尽艰辛,一路前行。

有一件事令他刻骨铭心:有一次去西藏,路上遭遇了土匪。土匪见到他们就开枪,当时马绍章前后的赶马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了,鲜血四溅。子弹在周围横飞,马绍章吓得趴在了地上,不敢动,装死。几十号人瞬间都归真了,仅活下两人。马和货物全被土匪抢走,而他本人却幸免于难,死里逃生……对马帮来说,猖獗的土匪强盗,是茶马古道上的恶魔。当时在西南地区,尽管马帮都是全副武装,但仍不时遭到土匪的袭击,死人损货的事时有发生……

为了生存,马帮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生意上又潜在不可预知的冒险。马帮要做的每一笔生意,都有极大风险,因为当时社会动荡,没有法律保障。这种不安定的生存境况,决定并造就了马帮人的冒险精神……

起身告别马绍章老人,我向他鞠了一躬,多么让人敬重的赶马人。



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先后拜访的这四位回族马锅头,和那些曾留下背影的赶马人一起用双脚开拓世界罕见的壮举之路,他们带着久远的商贸古风,以无畏的坚强,抒写出人类交通史上的奇迹。相信真主会保佑所有健在的赶马人健康!长寿!

在人类的交通史上,谁都不会忘记,滇西马帮特别是回族马帮,不仅激活了沿路的贸易,还将国内外先进生产技术和文化播撒远扬。他们背负着千年的茶文化,一路向前,再向前!一帮帮、一队队的马帮走远了。在悠悠岁月的深处,那清脆的马铃在永恒里灵动,高亢的赶马调洋溢着多彩的马帮文明,让人们在品读光阴的陈香里思悟那时的苦乐……

原文刊载于《回族文学》201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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