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无疑是那种不断给予读者惊喜刺激、意外体验的作家。

      新近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新作《涂画的旅程》，带着张承志惯有的异样姿态，他的敏锐，他的新奇，他的异质而又浪野的眼光，他的时或一露的锋芒，再次进入我们阅读的视野。

      与此前他所出版过的书籍迥然有别的是，《涂画的旅程》首次向读者披露出作家张承志在文字之外用线条勾画出来的视觉世界。十几年前，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大陆与情感》，这是张承志用图片和文字编辑起来的一本图文书，现在他又用速写、草图、绘画编辑他的精神履历，我们可以把这两本书看成是相貌相似的一对姊妹。其形似的大端，是张承志对视觉文本投入了与文字一样的敬重，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偏爱几帧图片和几幅速写所具有的超越了文字的那种具象的力量——一种有空间、有体积、有细节、有氛围的现场感。这样的图文式写作，好似在克服文字世界难以把控的空灵感、飘忽感，这就像时值今日，人们对故人的怀恋，更愿意凭借对一帧遗像或一本影集的凝视来慰藉心怀，而不是凭借那些抽象的文字。在对图像迷恋的集体无意识里，人们再度看到了那些失去了的场景、人物，时光中凝定的若干撼人心魄的瞬间，这跟我们在脑海里去浮现世界渺茫模糊的身影大异其趣。

      徜徉在读图时代，我们已在坊间浏览过日本作家妹尾河童谨细不苟的速写——窥视印度、日本、欧洲之类，台湾地理老师张佩瑜稚拙如儿童的手绘旅行绘本——走马中亚、伊朗、土耳其的屐履印痕，诸如此类的书籍面孔，完全是一个观光客周游世界名胜时东张西望的瞬间感应，当然他们的图文不乏消费时代消遣性的趣闻轶事、落套宽泛的知识掌故。《涂画的旅程》虽然与他们有貌似之处——都是用图画来做笔记，但他们的精神旨趣却有着霄壤之别。

      张承志在这本书里，用速写、草图、绘画的形式与精短的文字交织而成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着体温、骨气、汗渍气和深沉目光的世界，里面虽然也同样穿插着历史、考古、风俗、艺术、宗教、文学、掌故，可他的目光却是以一种心灵最挚诚、亲密、绵长的触感，抚摸着大地上的蒙古草原、西海固的土坯院落、新疆的文明，抚摸着诸多目光不会抵达的西马营、大河家，也以“他者”的眼光目及邻近的日本，遥远的西班牙、直布罗陀还有南美洲大陆。其间跨度将近半个世纪的新旧“涂痕”，与他的各种文体里的文字一道，是对其气脉神经的扩展与再度丰富，充盈其中的那种生命感，是那些以占有、以消费为价值取向的人所无法望其项背的，弗洛姆说过，一切以生存体验为重的人，注重的是真相，反对的是虚幻的假象，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扩大生存领域的努力都意味着我们对周围世界、他人以及我们自我的真实存在有了更多的了解。换句话说，张承志竭力在凝视与回忆中用图文雕刻的时光，其最大的伦理意义和美学价值，就是和他生命际遇里留下痕迹的那些事物，那些气息，那些牵肠挂肚的关注，建立起血肉般的联系，直到它们像坚硬的石头那样具有了抗拒风化、侵蚀的坚韧品质。

      在书中，张承志谈及一幅地图，他说：“这张地图，看似简单，其实藏有许多重要甚至秘密的信息。能画出它，我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如此“费劲”的涂画旅程，恐怕是其他手绘图书的作者没有耐心去做的一件事。为什么张承志的作品会如此悬殊于他人那矫健的身手呢？依我的理解，张承志看重的是事物走进人的心灵（而不单单是眼睛）的那个过程，心物相合的速度，既可能在一注目、一瞥眼之际瞬刻完成，也可能像植物一样渐渐生成枝叶、花蕊、果实，其情形一定默契于我一直欣赏的一对联语：洞深云出晚，涧曲水流迟。

      阅读着这样一本不算厚重的书籍，你越是投入其中，就越是能展开它宽广的空间。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会看到他写作、他精神发育的众多暗河，它们不仅涌动在这本书籍的图文之间，而且更其辽阔、深密地波荡在他已行世、流布世间的各种作品中。学术界把这样内外勾连、映射、涵容的现象，称之为“互文性”。

      我相信捧读这本书的读者会像我一样，边看边想，不期而遇的收获纷至沓来，这样的慷慨馈赠，会让我们陡然间因为分享了张承志的宽博、警醒、决绝、义愤而换了一副模样，那模样让人呼吸顺畅，头脑流通，目光犀利，脑袋清醒。

      作为读者，我私下里的一个愿望就是想看张承志的油画。不久前翻阅他的散文新集《你的微笑》，看到一帧两寸大小的油画，在书中提及的文字里我知道了它的画名叫《哈莱井上》，画的是饥渴难耐的骑手骑着骏马路过井台，可是井台上既没有水桶也没有水槽，骑手和骏马都不得而饮。这样的画境，在满目皆作优美之境的万千画家里，是从不会出现的画境，因为他们大半失掉了生存的强度、生存的浓度、生存的烈性乃至血性，他们已经对这样的生存困境、生存的惶惑失掉了关切，他们的近视眼已经看不见“有锅盔没牙”的生存悲剧了。而这般的心性、激情、发现力，这般崇高、犀利、硬朗、凌厉的生命情怀，遍及张承志的各种文字、图片以及随手画就的炭笔画、钢笔画、油画。

      目光停在书中的油画，心里的瘾头儿再度渐渐增大。

责任编辑：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