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哥

     去上海看世博会。

     下了火车，同去的都被旅游车接了去吃午餐。下午安排逛外滩和南京路，第二天才看世博。我就先忙忙地去看女儿。女儿在上海交大上学，二年级，两年来一直没去看，这次正好顺路，得去看看。

     上海交大远离市区，坐地铁、公交，路线不熟，我只好打的。的不好打，也许是在世博期间，游人多，车都满着。也有几辆空着，我招了手，却都没停，急匆匆地开过去了。满路那么多的车，都急匆匆的。好容易停了一辆，也是想停不想停的，从我身边过去了，却停在七八米远的地方。我赶紧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说，去上海交大，闵行区那块。的哥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打表器，有些勉强地说，走吧。我才算是心安了，就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说我刚到上海，现在打的去学校。女儿在电话那端说，咋不坐地铁，打的太花钱了。我就说地铁站不好找，线路也不熟。

     我刚挂了电话，的哥就说，我送你到地铁站吧，坐地铁省钱，最多花八块钱。还给我详细地说怎么坐地铁，先坐一号线，坐到哪里转二号线，再坐到哪里转六号线，坐到终点，再打的，不远就到了。都说上海人精明，会算计，还欺外，没想到这个的哥却是个热心人。我就注意地看了看他。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过头来，一直忙着开车，路上车多，挤出挤进，左冲右突的。我坐在后排，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衣服都收拾得很利落。我也不清楚他为啥会替我着想。心下琢磨，他这么说，也许不完全是为我着想，可能是考虑到回来要跑空车。我又一想，坐地铁转线麻烦，搞不好还错过站点，就让他直接拉过去。的哥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无奈，加了一脚油门，上了高架桥。

     上了高速路，我的心才完全稳下来，的哥也抬起身子，伸了伸腰，往座椅上靠了靠，找话说，来上海看孩子?我说来看世博会，顺便看看孩子。的哥说，世博没啥看的，尽是人。我说，你看了?的哥说，忙死忙活的，哪有时间看。

     的哥又问，从哪里过来?我说从北京过来，但我是宁夏人。的哥有些疑惑地问，宁夏?老远的了，在新疆那边?的哥的普通话中有明显的上海口音。我也从他话中感觉到上海人的优越感，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这些年出门，常遇到这样的问题，很多人不知道宁夏，有些甚至认为宁夏是甘肃的一个县，还有的把宁夏、临夏混同。我有些不快地解释，宁夏是个自治区，也是在西部，但离新疆很远，和甘肃、内蒙古交界。

     的哥好像明白了，点了点头，接着又问，宁夏的环境很差，日子很苦吧?我心里暗笑了一下。听说上海人就是这样，总认为上海以外的人都是乡下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带些夸张地说，宁夏是有名的塞上江南，环境很好，人的日子也过得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疑惑。当然，比起上海就差多了，我就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宁夏南部，很干旱，收入也低。的哥这才点着头说，现在的人，都不好过。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安慰我。我就随了一句，你们大城市人还有不好过的?的哥摇着头说，不好过呀，不好过呀！那神态不像是自谦，不像是安慰我，倒像是发自内心的。

     我就说，你们开出租车的，收入应该不错吧。他说，不错什么呀，一个月收入五六千，听着不少了，可车租就得两三千，自己能赚两三千，两三千块，在上海，能干什么?要吃饭，孩子要上学，根本存不下钱。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我们老家那边，农民一年才收入两三千。

     的哥说，那样低呀，不可能吧?现在农民都好了，办工厂、住别墅的。

     我说，那是你们南方的农民，我们那里的农民不行。

     的哥说，不行也比在城里好，不用买粮，不用买房。

     我正要反驳，的哥又说，你知道上海的房价多高?三万多！郊区都两万多了，还在涨。一套房子二三百万。他又开始细细算账，他一年的收入三四万，老婆在企业，收入稍高些，也就五万左右，加起来不到十万。不吃不喝，攒二十年，还买不起一套房子。 

     的哥的话匣子打开了，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他没买房，现在还住在父母的房子里，父母的房子也不大，只有六十多平方。他们家弟兄姊妹四人，哥哥的收入要好些，结婚后，自己买了房，搬出去了。两个妹妹也出嫁了，但家庭条件都不好，工作也不好，给别人站柜台，月收入才一千三四，比他更差。虽说嫁的嫁了，搬的搬了，但眼睛都盯着父母的房子。虽然是旧房子，地段好，也值一百多万，都想着等老人走了分一点，为此弟兄姊妹几人还闹得差点撕破脸皮。主要是哥哥妹妹怕他住在父母家里，最后一个人占了房子。他说自己也不想占父母的房子，只是暂时在父母家住着，也是要照看父母。父母老了，还有病，经常要吃药住院。

     的哥说，要不是为照看父母，他早几年就贷款买房了，那时候房价低些，四五十万就能买一套。耽搁了没买，现在纯粹买不起了。

     的哥说，他有一个女儿，十五岁了，上初三，在私立学校寄宿，学习成绩还不错。选择在私立学校寄宿，是因为家里住不下，也因为私立学校教学质量好。他老婆说，要让女儿上最好的学校，将来有出息，不能像他们一样。女儿今年就考高中，眼看着三年后要上大学。他老婆说，要送女儿到国外去留学。他本来想着考国内的大学就行了，省钱，可老婆说要让女儿去国外，没办法，老婆挣的钱多，就得听老婆的。

     我边听的哥说话，边看了一眼窗外。两边都是高楼，密密麻麻的，楼上的窗户更是密密麻麻的，想不出那里面都住着些啥人，是不是也和眼前的的哥一样。 

     的哥没注意到我的走神，还一直说着，对着前面的玻璃，对着我一个陌生人，说了很多。

     出了市区，到郊区了，车少了些，他反倒放慢了车速。车速慢了，他可以边说话边回头看我。我知道车速慢下来，我出的打车费要多一些，但我没有催他开快。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他。他的长相很儒雅，长条脸，白皮肤，鼻眼轮廓很分明，不像个的哥，倒像个知识分子，但面色却有些灰暗、疲惫，眼角处的鱼尾纹很密。

     他再回头时，猛一看有些像台湾的马英九。我就笑着说，你有点像台湾的马英九。

     他也笑了，说，好多人都说我像马英九。接着又苦笑了一下，说，马英九是谁，我是谁。

     我说，你反正看着像个坐办公室的。

     他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能坐办公室就好了，起码老了不愁。这几年精力越来越不行了，再过几年就扛不住了。老了，开不动车，那时就更惨了。他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就沉默了一会儿。车出了高速路，拐上一条小路，他加了一脚油门，车开快了。

     车开到学校门口，看见上海交大的校牌了，我正准备下车，他说，这里是教学区，中午时间，学生都在生活区，应该到生活区门口，就又往生活区开。边开边抓紧时间说，这年月，为了钱，弟兄姊妹都六亲不认的；挣不来钱，父母都看不起你，老婆也瞧不起你，还有孩子都低人一头。

     他说出这样几句话，像是在发牢骚，但我能感觉到话后面的一些事来。

     终于到了，他只好住了嘴，停下车，突然冒出一句与前文毫无关系的话，很上海味的一句话：一百二十块，要现金的了。对他突然的角色转换，我感觉有些不适应，半天才反应过来，忙掏出钱，付了。他向我笑了一下，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