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读经随笔:轻轻的触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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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10 12:42:04 【来源:我们】 点击:

        (一)


        在 2015 年岁末清点往事,只觉灾异人变走马灯一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 时而炸弹瞄准了稿纸,嗷嗷怪叫着降下,持笔的手上,落满了烧烬。
        最后的姿势被威胁着。心中沉吟,进退踟蹰,度世之中,一瞬数年。唯有愤怒渐渐冷却变作沉静的时候,我试着潜心经典,寻觅出口和愉悦。

        最近,所谓“读”其自身的构成,已经成了解释学上的大问题。与之相随,对所读书物内容的“理解”,也作为写本理论的尖端题目,被广泛议论。
(井筒俊彦:《读古兰》,岩波书店2014年第三版,p.397)

        所以我自己就带有“写”与“读”的双重问题。我的土法阅读,是“要点双语”,只钉牢一些要害词句,轻轻地触碰,从书本更从社会体味。这样攻其一点,哪怕五年八年——这种读法不仅艰难,而且潜在误读的危险。但是,若能在一点之上恍然贯通,喜悦也确实难以形容。
        渐渐地,我迷上了这件事。就这样,我轻轻地触碰了你。

        时光摩挲如水,我独自裸足浅涉,如寂静的度世,如最后的一程。
        居然也若干次灵犀一动。触摸的瞬间我在吮吸,那时夜黑如漆,一切都宛似秘密的诉说。偶尔会有一丝感受浮起,这一丝读后的感受,又变成了热烈的渴望:若是就这样悄悄地靠近、轻轻地触碰,若是最终能有几点新知,逐一采撷,奉献大家,也不枉创造者惠予的一生。
        冒着一语失言、黑锅沉重的危险,忍不住想和我的读者分享。虽然我不断提醒自己,瞧你四周:老若朽木,新如顽石,小的更是怪人多多。走到这一步你该慎言自警了,再勿阑入。停,stop,ﻻ!
        ——但诉说的冲动,是难以抑制的。

(二)

A-“沉默与公开”

        从宁夏到新疆,老派一到了墓地,会背诵“塔巴莱”的马上得意地往前站。 背不下来的人呢,害羞后退,自惭上不得门面。不少农民瞎汉(即文盲、指非念经人)纷纷背它,说是为上坟不求人,其实也为显摆自己的道行。满圈子上,一章经文,在一张张嘴上高速传递,接头断处都甚有讲究——只不过顾了嘴上顺溜, 却大多没理睬它的微言大义。
        对我来说,何止远远的“蒙昧时代”,哪怕上了门面的后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章特别被人看重。哪怕终于自己也能一横对一撇、九牛二虎竭尽全力地对着原文通读以后。
        如今“通读”成了废弃的旧词。其实通读的方法很重要,至少它能让你发现一些“点”——而这些点,以前多不为人留意。我第一次通读,刚进《黄牛》, 就发现它伏在那里,隐蔽而暴露。
        它成双成对,潜伏行间,如暗示着什么。记得那天我盯着它,一瞬有被击中的感觉。实话说,正值我的文学单车连连变换着胡语夷文试图挤过恐怖的瓶颈, 它却抢在前面先行说破,宛如为我预设的命运。
        《古兰经》第67章《权力》被百姓们俗称“塔巴莱”。其中第13句:

        ﻭ ﺃﺳﺮﻭﺍ ﻗﻮﻟﻜﻢ ﺃﻭ ﺍﺟﻬﺮﻭﺍ ﺑﻪ
        (隐蔽或公开你们的语言吧)[67:13]

        在这一章“秘、隐、低”的表现,是ﺳرّ/sirr(复数 ﺃﺳﺮﺍﺭ/asrār)的动词复数命令式。 它的主要含义是“秘密”。命令式使得行为变成主动的,强调的不单是“隐秘” 而是去“隐蔽和藏起”.
        并用的另一个同义词是ﺧﻔﻲ /khufiy。它的一个变形 ﺧﻔﻴﺔ/khufiyat,描写了一种求道者的姿态和仪礼,它就是我们念叨多年的“胡夫耶(低念派)”。其实据我观察,在中国,仪式上众人并未低念而是彻底的默念。在古代,一种思想导致了一种仪式与团体,在今天,严峻的现实更催人挖掘它。
        另一方面,当人向往呐喊与歌唱,渴望高声与明扬的时候,对应的用语是 ﺟﻬﺮ/jahr。与“胡夫耶”互为补完的“哲赫忍耶”,成了另一种苏菲之道。这一个 “道”,不同于中国古典的“道”。老子之道是一种超绝而“不可道”的世界观与认识论,而苏菲门派的所谓“道”( ﻁﺮﻳﻘﺔ /ṭarīqat),本意是对内心权利的主张、对繁琐规矩的异议、与伟大精神的神秘结合;后来在时间与世俗的腐蚀下,无论中外,大多数门派都渐渐流失了草创时的思想性,“道”蜕变成了“派”。老农民哪里管什么神秘主义?一些人甚至装神弄鬼。在中国西北它是僵化的社会结构,在阿拉伯-欧美则主要指仪礼念辞。
        ﺍﺟﻬﺮﻭﺍ/ijharū 和它的姊妹词 ﺃﺳﺮﻭﺍ/asirū一样,也是一个动词的复数命令式。既然是命令式就是一个天降的命令。它像一个峭壁上的路标,如藏在黄牛脚下的锦囊妙计,如等你开封的秘密指令。只有当你一个个地确认过每个词的语法和句子的主体、只有当你也登临关口遭逢着巨大的话语压迫与诉说危险时——你才会明白这一处命令式有多么要紧。
        由于激动,我把这千钧一点的读懂,写进了《心灵史》第三门的尾诗里。


        自古代的先贤起,我们经历了对《古兰经》中这对明暗概念之意味的漫长发 掘。有时不是命令式,是作名词用的形容词。有时替换 jahr 的词,若[2:284]和 [3:29]使用的“ﺗﺒﺪﻭﺍ/tubdū”,含义是“表白”。(你们的心事无论隐讳或表白)。
        当然,隐藏的行为比秘密本身更有意味。哲学性本身推动着哲学的深化。公 开与沉默——不同的汉字选择,涂染了誓言的不同音色。到了开斋节,大规模的 典礼上常能听到铿锵激昂的《崇高》章。其中有一句:

        إنه يعلم الجهر وما يخفىﺍ

        可以不尽地寻求更好的译文。比如一般是这么译的:“是的,他确知公开的和沉默的语言。” 或者:“是的,他全知一切呼喊与守秘。”[87:7] 但无疑全知的主体,就是崇高的造物主。响亮的高声诱人想象。它抑扬顿挫,表白激烈。那一刻,人们肩并着肩,倾听着也重复着这一宣誓。
        这一组话语,在全经散见。
        “天地间,他全知隐讳与表白” [6:3],“你们的心事无论表白或隐讳,主都要依它而清算” [2:284],“揭示天地之奥秘、深知隐讳和表白的主” [27:25]
        不胜枚举。译文若斟酌,可以分成几类,除了对人类隐瞒私心小算盘的警告, 多是强调“天道的尽知”。而明显使用命令式的一例,正是被百姓背熟的“塔巴莱”。它是这样的:
        ﺃﺳﺮﻭﺍ/ asirū -埃希路-你们沉默吧;ﺍﺟﻬﺮﻭﺍ / ijharū-以哲赫路-你们公开吧。
        ——仿佛是“紧贴着我的颈动脉”、在我耳边响起的声音……
        那些加入歧视与压迫的“智识阶级”,缺乏入门的知识基础。那些圈子上呕哑嘲哳一气背诵的农民,也许不必这么追究。前定不同,不能要求人人都承担责任。
        无论念没念过阿文,感性的心在接近。那种一步步接近了、就要揭破了但是不能、永远不能而不停接近的感觉,以及对这种感觉的秘默与呼喊,是人生的珍宝。
        既然天理尽知,人一时的和被迫的沉默,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不管人的境 遇如何,这一对红黑鲜明的命题在高空俯瞰巡视,超越通说,注视着人们,也注 视着我。
        它揭破了话语、言论、文学的一切。公开是真正的热情,沉默是罕见的高贵。 我被它吸引,虽然无力解释。雷电双击之后,我渐渐地读着,接近着它。也许走 到这一步才算抵达了文学?

B-“提念与念挂”

        在《黄牛章》里有一个表达,最早听见张景臣伯伯(他舍我而去已过周年)念叨这个句子时,我曾有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后来我决心学会所有他会的章节,首先攻坚的就是这一句:
        “你们念着我,我就念着你们”[2:152],阿文表达是:

        ﻓﺎﺫﻛﺮﻭﻧﻰ ﺃﺫﻛﺮﻛﻢ

        这一小段之后,便是大名鼎鼎的黄牛153-157,里面警句连连。阿訇曾对我说:“其实从‘啊人们’以后意思是完整的,不知为什么,他们老北京在前头非要加上这一小句。”
        我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如今我悟出了张伯的心境。不,其实张伯也就是循 着老时候的规矩——唯有那个“老时候的规矩”耐人寻味,因为那些逝去的前人 清楚地看见了密布全经的这个“念”字!
        是的——念我、念你。我呼唤你,你念挂我。提念、念诵、念挂、反复念、 重复念、念辞、念头、念珠——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呢,它那么临近,那么亲切!
        因为愈是平白就愈深奥,讲清这一小句不是易事。可以说的只是:有了它, 人与主被拉近了。也许,哪怕持再彻底的一神论,对造物主的拟人或人格化的联 想,依然会隐现于人的心理中。它并不解释,它只直截了当地说:你念诵我吧! 那么我也会念及你!
        “dhikr Allāh”( 念诵主/赞主词,ﺫﻛﺮﷲ)的含义数之不尽。汉字随词根表示为动词或名词也变换着表达:念诵或念词。“即克尔”是混合名词动词的一个俗语通称,它既表示干的事又表示念的词。它甚至年深日久化作了苏菲派的代名词, 人们眼巴巴等着周四或周一晚上的聚会,想聚成一圈度过尽情念诵的惬意时光。 在东部中国对它的记忆早已湮没了,虽然舍起灵、刘介廉都生老于东部。
        与沉默高扬那对依存互补的概念不同,“赞颂主、提念主”是一种基本宗教形式。它比比皆是散见全经。略作举例:
        比如《黄牛》第 114 节:ﻳﺫﻛﺭﻓﻳﻬﺎ ﺍﺳﻣﻪ “念诵他的尊名(在寺里)”——“他”即安拉。《崇高》第 15 节: ذكر اسم ربه“念他的主之名”。在第三章《仪姆兰的家属》里,阿文 ﺍ ﺫﻛﺮﺭﺑﻚ是“诵你的主”,当讲到先知扎凯里雅的故事时:“(你的迹象是三日不说话只做手势,)你当诵你的主”[3:41]。该留意的是这一句描述了一种富于身体动作和仪式感的场面——唯恐表达不够酣畅的苏菲们当然不会忽视这一句,摇头,踏脚,甚至旋转的舞蹈,他们把身体动作和诵主融为一体。
        同章的另一处也一样,也让人感到被暗示了形式——ﺍﻟﺬﻳﻦ ﻳﺬﻛﺮﻭﻥ ﷲ “他们(站着、坐着、 躺着)记念真主” [3:191]。苏菲派喜欢把即克尔的地位尽量提高。他们指出许多经句都是念即克尔的根据。如《蜘蛛》: ﻭﻟﺬﻛﺮﷲ ﺃﻛﺒﺮ(“纪念安拉更伟大”)[29:45]。
        “念诵”是动词,而“念辞”是名词。一个成了苏菲仪式上的行为,另一个成了仪式所用的内容。它有各种变形,在各式场合被使用。它们使人猜测古代,从留到今日的痕迹中能猜测:在遥远的古代,“唤主”是一项大功课。
        站着、坐着、躺着——如今寺里常见老人占着专用的板凳骑在上面礼拜,享 受生命的最后特权。站、坐、躺,不仅是对老年病人的优待,更是念主仪礼的形 式。古代的苏菲派在此找到了巨大的理论依据,把赞主仪式发展得五光十色,直 至陶醉。

        至于陶醉(ﻓﻨﺎء/fanāʻ),直到上世纪末人们还把它挂在嘴上。它的最深处指的是消失与幻灭,其实只描述了一种忘我状态。忘我是一种心理需要。有些人喜欢夸张,在场子上(准确地说是在圈子上)嚎啕和跌倒昏厥;但依我体验,每次我都看到了流泪,但从未见过歇斯底里。
        人投入了。简捷的念辞随节奏响起。反复地呼唤,反复地回旋,反复地发泄, 它引诱着人心,人无法抵御。他们渐渐纵情,沉醉于简捷的念辞之上。念了又念, 精神不可思议地被满足了,直至淋漓酣畅,直至结束后恋恋地等着下次。
        但是早该提及:仪式愈是迷人,首领就愈能趁机强化权力。凡权力必定导致腐化。教门门槛里的权力,腐蚀了念诵也玷污了念辞。是的,“dhikr Allāh”为苏菲派提供了强大的支撑,但放眼世界万分遗憾的是,苏菲派未能完成改造与进步的使命。泛滥的人身控制,甚至使一些派别成了政治上的反动势力。所以,嘴巴若要“主啊主啊”地大声呼喊,脑袋上先要戴上一顶民主的钢盔——若是老人家胆敢把“念”的对象偷换为他自己,凡是安拉的苏菲就该围成圈子,狠踢他的屁股。
        所以说到底,对这一概念的理解,还是东部中国更深刻。舍起灵、刘介廉宁 肯湮灭,也没有开山设帐当教主。千年的中国古典派(Qadīm),千年来没有寻求另立门槛。为了向根须腐烂的血统论表示异议,他们放弃了盘山白(周四)晚间的仪式。念辞深藏心底——dhikr Allāh 只是私人的秘密。他们在孤独中冥思, 与依恋的养主互“念”,不理睬街坊的喧嚣。
        不只老北京独有灵犀,东部中国处处高人——最近去安庆,在长江之滨的那 座名寺大殿上,我迎头看见一块大匾。辨认着,一字一字浮现出来,正是张伯伯喜爱的那个短语:

        ﻓﺎﺫﻛﺮﻭﻧﻰ ﺃﺫﻛﺮﻛﻢ
        (Fādhkurū-nī~adhkur-kum)

        “你们念着我,我就念着你们”——我注视着它,一瞬间喉头哽咽。我不知该出声,还是该落泪。张伯,那时我不懂,你听着那“念”声迎送日子,如今我懂得了古典的高人一等,但我已不能和你交流。是的,它只是无限伟力的创造者与沧海一粟的性命之间、当然也是你我之间,相互的呼唤而已……

C-“宗教无强迫”

        西方的舆论最不敢提及的,便是在伊斯兰的东风占据了压倒强势的古代,虽 然争夺征服之中少不了残酷,但穆斯林的君王领袖大都执行了如下的一条宗教铁则。
        这条意义极其重大的经句,还是在《黄牛》里。第256节:

        ﻻﺇﻛﺮﺍﻩ ﻓﻰ ﺍﻟﺪﻳﻦ
        (Lā ikrāha fī al-dīn /宗教不许强迫)

        应该说,实践宽容先需要历史的余裕,历史的真实更从不单纯。但是,不强迫他人改宗、统治与弹压不及于宗教——确是伊斯兰在安达卢斯(即伊斯兰的西班牙)、在天主教唯一论派别被判异端遭到迫害的地区、在莫卧儿帝国——覆盖席卷、势如破竹的基本原因。它更是奥斯曼土耳其不仅强大,更至今魅力无限的一个原因。
        “万教归一”的狂妄胡扯,其实是法西斯言论。对他人宗教的接受与宽容,源于对人的信仰的尊重。为什么教门之上不能强迫?因为别人的教门一样贵重。 人家一样有经典有圣人,不过是换了个帽子敬天颂主。“宗教不许强迫”,因为他人的信仰同样神圣。这样看来,无论乌珠穆沁的敖包、松潘的藏庙、阿尔梅里亚的教堂、岛根的安乐寺——都是心灵的归宿之地,并无任何一处有遭受歧视的理由。
        去年岁末(2015),人们在网上讨论穆斯林能否去参观耶稣(尔萨)的圣诞 节。其实《古兰经》明确要求穆斯林纪念基督教圣母玛利亚(马尔彦姆):

        ﻭﺍﺫﻛﺮﻓﻰ ﺍﻟﻜﺘﺎﺏ ﻣﺮﻳﻢ
        (你应当念着经上的马尔彦姆)[19:16]

        人的狭隘,人因封闭养成的愚蠢,使他们不知超越门派的必须和紧要——耶 稣与穆圣两位先知的诞辰,难道还不值得你献上小小的祝福么?须知:耶稣决不是那些不休止地发动血腥战争、一次次制造金融危机的魔鬼的私有财产,彻底的穆斯林更懂得赞美伟大的耶稣——并由此体验信仰之美。
        一切的思路,都源于对他者的尊重,都源于那一句中蕴含的原则:
        Lā ikrāha fī al-dīn!

D-“穷”与“施散”

        开始悟到这个问题,是在西海固。后来发现这个问题在大城市更深刻。农民因一个穷字不顾良心人性,追随恶势力械斗伤人;阿訇为一个富字闭嘴缩头,任一座庄严的寺日日衰败。这是个永恒的主题,世代与它纠缠。在逝去的古代它主导天下,如今它貌似隐去,其实才刚露峥嵘。没错,就是那个字:“穷”。
        大到革命与政党,小如你和我,都为了它费尽了心思。为它苦恼、为它疲惫、 分析它、解决它、半辈子围着它,但是没有找到好办法。
        《古兰经》采取的角度,是揭示“穷”与“恶”的因果关系。
        把它读进去而且读出滋味,需要人与贫穷奋斗了半生之后。确实,这一表述太过于奇特:

        ﺍﻟﺸﻴﻄﺎﻥ ﻳﻌﺪﻛﻢ ﺍﻟﻔﻘﺮ ﻭﻳﺄﻣﺮﻛﻢ ﺑﺎﻟﻔﺤﺸﺎء
        (魔鬼以穷恐吓你们,并逼你们做恶) [2:268]

        如我的一代人,思想意识的深处,阶级立场的印记很深。我们一直厌恶上层和压迫的阶级存在,把感情寄托于底层人民。因此,当脚上沾满了底层的泥泞时,也长久地为底层的不洁而苦恼。这时能够读进去了:《古兰经》警告我们对底层和穷人的简单化想象,它警告说:“穷”(ﺍﻟﻔﻘﺮ /al-faqr)的本质,常是“魔鬼的手段”。
        过去太穷了,人穷怕了。可是人没有注意:一旦你的骨头也被“穷”泡酥了蚀透了,你就落入了恶魔(撒旦、ﺍﻟﺸﻴﻄﺎﻥ)的掌心,再也脱离不了。是的,这一经句对社会的分析深刻无比。人对贫穷的恐惧心理背后,埋伏着“魔鬼的阴谋”。由于不敢清贫,由于恐惧受苦,由于致富心切,人就在不知不觉中恶魔附身,悍然不顾廉耻不认天理,干出丑陋或残忍的事来。
        穷,就这么被魔驱使,转化成为恶。
        古老的共同体如大树一般,根蔓枝杈连理纠结。它固定了大地使之不至沉陷, 但是权力和私欲如毒药一般,侵蚀了共同体的道德纽带,也玷污了民众的念想。愚昧的民众不知惜身,反而为欺榨自己的阶级充当野蛮的打手,于是阶级制度在底层阶级的暴力支持下愈发巩固。它像逃离了天诛的魔鬼,在度过了革命的劫波后,还喘着气就忘乎所以,放肆嘲笑神圣。
        它的秘诀,就是用“利”诱骗“穷”得心焦的百姓。胁迫他们、唆使他们、命令他们、把这些穷光蛋赶上阵去。尤其常常盗用宗教的名义,让他们持械行凶,让他们两手沾血,一旦犯下罪行,人身的控制便告成功——这就是穆斯林社会、甚至中国农村社会许多恶行的起源。恶行,常是被魔鬼驱使的、被一个“穷”腐蚀了骨头的、穷人的孽业!
        这种穷病,还能治吗?
        确实,人们渴望经过勤劳汗水最终致富,而没有想到通过向更贫苦的人捐献 出散而达到精神的富有。他们习惯了把纠缠自己的穷困视为命途多舛,而从没有 意识到这是“魔鬼的恐吓”。
        伊斯兰的药方,是以“天课”与“施散”为药,疗穷除恶。
        天课(ﺍﻟﺰﻛﺎﺓ /al-zakāt)与施散(ﺍﻟﺼﺪﻗﺔ/al-ṣadaqat)——把平均财富和减少差别,定为宗教规定和守身原则。这是伊斯兰虽然被置于全球围剿的处境之下、却依然赢得世界尊重的另一个重大原因。《黄牛章》把这种扶贫救苦均平财富的方法,描述得细而又细:秘密地施散,比公开的施散更好[2:271];不许训斥接受施散者,若伤害了穷人尊严则施散无效 [2:264];不仅仅富人和富裕时要施散助人,哪怕穷人或穷窘时——扶贫仍是每个人的义务 [3:134]等等。

        动人的文明就这样造成。施散者要谦卑,受施者受尊重。右手的施散,不能让左手知道。特别是:不仅施于富裕、还要散于贫窘——是一条穷人使自己人格升华的途径。诫条规训,融入日常,积累成真实的历史。人们代代接续,彼此告诫,或慷慨地或不情愿地实践着,千年时光,酿成了令人惊叹的惯习。比如“禁止呵斥乞丐”的惯习,在新疆甚至造成了穷人和乞丐围寺居住的文化。
        令人深思的是,在呼吁施散的经句前后,它的两极一端指出“穷”是魔鬼煽动恶行的手段;另一端则刺向利息与高利贷,严厉宣布了“安拉允许买卖,禁止利息”——伊斯兰禁止高利盘剥的,历史、阶级、道德的大义原则。
        《黄牛章》自 262 节起直到 267 节,呼吁人人有施舍财物扶贫的义务;紧接着第 268 节提出“魔鬼以穷困恐吓人、并驱赶人去作恶”的分析;之后的 270 至 275 节更细致地讲解和强调施散。最后,从第 276 节矛头一转,开始了对“那 些吃利息的人”(ﺍﻟﺬﻳﻦ ﻳﺄﻛﻠﻮﻥ ﺍﻟﺮﺑﺎ)的尖锐揭露。
        革命性在此出现。
        在这里,《古兰经》坚决地要求高利贷者“放弃利息”[2:278],而且宣布,如果高利贷者拒绝放弃的话,“安拉与使者将向你们宣战”[2:279]
        今天,在一浪一浪的金融恐慌中,整个世界的进步人类都已不能容忍金融资本肆意的投机与掠夺。人们已不堪重负。不是从别的地方,恰恰从国际金融资本的中心华尔街爆发了绝望的吼声,要求制止高利贷“依法”盘剥,要求向高利贷开战。
        人们开始留意和倾听《古兰经》对高利贷的警告了。
        对经中的ﺍﻟﺮﺑﺎ(al-rribā)一语,众多的译本和经注没有区分是“利息”抑或“高利贷”,著名的井筒俊彦日译本也一样。我想这多少意味着人们对高利贷的险恶和紧迫缺乏认识。而对高利贷的缘起知之甚深的西方语言译本、如西班牙语译本就清晰地译它为 usura,即“高利贷”。
        ﺍﻟﺮﺑﺎ在词典里的含义,是“重利、高利贷”。通读这一部分,《古兰经》对“那些吃利息人”(ﺍﻟﺬﻳﻦ ﻳﺄﻛﻠﻮﻥ ﺍﻟﺮﺑﺎ)的厌恶跃然纸上。无疑,随着金融资本对世界愈来愈烈的压榨,《古兰经》的这一思想将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主题。
        对人类经济活动中高利贷甚至利息的拒绝与严禁,是伊斯兰的革命性的最重 要证明。经句一气呵成,解释着伊斯兰对待财富与贫富差别的思想。无疑,随着金融资本对人类的日益凶恶的吞噬,人们最终会认识到:施散助贫、自警疗穷、 禁止高利——这一组理论,虽然它并非世界痼疾的解决方案,但它无疑是人类文明的珍宝。

        ﻳﺎ ﺃﻳﻬﺎ ﺍﻟﺬﻳﻦ ﺁﻣﻨﻮﺍ ﺃﻧﻔﻘﻮﺍ

        “啊,信仰的人们,你们要施散”,如今读出了滋味。

        其实,谁拒绝实践,谁的信仰(ﺍﻻﻳﻣﺎﻥ/al-īmān)就已经破损。虽然在中国多 数人还在暗算囊中佯装沉默,但“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说到底,与魔鬼的和平共处不能维持长久。而四顾世界,被金融圈套洗劫的人们正在屏息静听那声对高利贷的断喝。战胜贫穷的思想,救助他者的魅力,引起了人们的惊奇和敬佩。注视着这里的人,愈来愈多了。

E-种族与歧视

        人们热情地唱起欢快的迎宾曲,骆驼引导着穆斯林走进了麦地那。土坯砌起了围墙,椰枣枝搭成了凉棚,一座后日成为全球清真寺蓝本的简陋小寺建成了。人们欢聚一堂,怎样进行这第一次感恩的礼拜呢?据圣训,“先知说:比拉勒,你去召唤人们礼拜吧!”(马贤译《圣训珠玑》,p82-83)
        以奴隶之身生于麦加的埃塞俄比亚黑人比拉勒攀上了围墙边的椰枣树。当 他向着炎热的沙漠和绿洲,举起双手,竭力地喊出第一声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 到——自己正在代表伊斯兰宣布:一切种族都是平等的、黑人也是骄傲的人、所 有的人都是尊贵的。
        比拉勒仅晚于海迪彻和艾布·伯克尔,是世上第三名、男性中的第二名穆斯林。他的荣誉称号是“先知的唤礼人”。不仅在麦地那规定由他召集大众,后来 伊斯兰覆盖了麦加,他更登上天房之顶,成千上万的人倾听了这昔日黑人奴隶振 聋发聩的第一次麦加唤礼。他与波斯人萨鲁曼(Salmān al-Fārisī)一起,成为伊斯兰的国际主义与超越种族的象征。
        黑人,被种族主义者视为人中丑类和孽种、天生低等下贱的贱民、生而不洁 的“罪人”和“被诅咒的人”!……
        人类出于原始的恶意,一直不能摆脱歧视。在社会的经济、阶级、历史的运 行之中,对异己和底层的歧视一日未曾稍歇。这些孽种与贱民,在《国际歌》里 被重彩刻画。在陈独秀的《新青年》第一期首次刊出的《国际歌》里,它被译为 “起来,受侮辱咒骂的”和“天下孤寡饥寒的”——与法语原文最贴近。后来多次斟酌,译成“罪人”又改成“受苦的人”。其他译本也都尽力表达,日语是“饥饿的人/饥えたる者”,西班牙语是“世上的贱民/ parias de la tierra”。
        而黑人,就是被诅咒人类的象征。对抗着歧视与恶意,人永远不会屈服。比拉勒例证的雄辩,尤其使黑色人种易于向伊斯兰倾斜。
        比如,当美国的黑人民权解放运动与伊斯兰相遇时,黑人们毫不犹豫地立即 加入。他们的理由简单至极:伊斯兰毫无种族歧视,伊斯兰的礼拜由一个黑人比拉勒召集,就是无可置疑的证明。只因此一点,他们要追随比拉勒加入伊斯兰。他们甚至自称“比拉勒派”(the Bilalian)。1975年,美国黑穆斯林团体“Nation of Islam”的机关报《穆罕默德说》改名为《Bilalian News》(比拉勒派报)。
        但这样的认识并不是终点。
        马尔克姆· X在他的自传里生动地描写了当他目击了麦加——不仅没有种族歧视甚至没有人种意识的伊斯兰世界时,他的震动和他的改变。
        因为在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固执歧视下,美国黑人自然厌恶白人。这种反对一切白人的思想,曾是美国黑穆斯林的信条。白人皆魔鬼,黑人最高贵——这一被马尔克姆·X反省“哪怕它是对种族主义的反抗,但依然属于种族主义”的思想,在不分肤色万众如一的麦加轰然崩垮了。
        它哗啦啦地倾倒。残碎的余渣,立即被各种赤裸的脚——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的赤裸的脚掌踩过,须臾无影无踪。
        这位先被杀害、再被故意边缘化的美国黑色伟人(人们早晚会知道:他远比被体制容忍和接纳的马丁·路德·金,也比穆罕默德·阿里更重要),在麦加激动地写道:

       在伊斯兰世界的穆斯林之间,完全没有意识到皮肤的颜色。而且在伊斯兰世界的人之间,也完全没有肤色的意识。这两点,一天天地,以更大的影响力纠正着我以前的思想。……
        在易卜拉欣、穆罕默德以及圣书里许多先知的故乡,在这古老的圣地,我体验了迄今没有体验过的衷心欢迎,和各种肤色、所有人种的人表现出的、像喷涌一样的真的友爱。一周的时间里,由于四面八方各种颜色的人和他们显示的友情,我像中了魔法,噤口无言,呆然木立。
        ……我的这种感觉,开始在我的身体之内,唤起着一个深刻的变化。
(《マルカムX自伝》,马尔克姆X自传,P.201,河出書房)

        直至今天,走遍地球,在大多数黑色人种聚居的角落,都醒目地闪烁着穆斯 林的符号——原因唯在于此。
        就这样,伊斯兰不仅具备了“第三世界意识形态”的特性,而且赢得了进步人类的尊敬。从一开始就彻底摒除了种族主义,这是伊斯兰总是拥有活泼生命与第三世界支持的第一原因。

        有趣的是:正因为不在意人的种族,所以《古兰经》里涉及种族的经句很少。我没有仔细检索,虽然“乌玛”(共同体,ﺃﻣﺔ/ummat)一语使用频繁,但是直接意指“族群、民族、种族”的或许只有这一句:

        ﻛﺎﻥ ﺍﻟﻨﺎﺱ ﺃﻣﺔ ﻭﺍﺣﺪﺓ
        (Kāna al-nās ummat wāḥidat)
         “人原是一个民族”[2:213]

        但越是只有一句,越是能窥见意识的深处。622 年的麦地那栩栩如生,那时穆斯林的心理如触如见。人群里潜伏着的意识是:人们都渴望迁到这里居住,并不分什么高低贵贱。黑皮肤的阿比西尼亚人,骑骆驼的贝都因人,大家都是兄弟,没有谁低人一等——因为,人原是一个民族。
        把“乌玛”在这里译为“民族”只是权宜之计。其实在阿拉伯语中并不存在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起来的一系列民族、种族、国家等概念,就如蒙古语的 aymag (盟)、哈萨克语中的 el(部)一样。这些原初的语词,后来演变为民族、部族、 共同体……等概念,甚至使得它们亲切的原初含义浅淡了。
        到了著名的穆圣《辞朝演说》,这一思想已经发展为“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高贵”——那么任何人都不能说自己比别的人高贵。在世界的这一隅,种族歧视被判禁止。
        黑人比拉勒至今具备现代性和全球意味。他在 622 年登上高处,发出的一声高喊意义无限。那一刻,他响亮地否决了种族主义并向世界播下人道的种子。 今天我们又听见穆圣逝世时比拉勒的痛哭声,因为种族主义的恶魔,又在加沙、 在非洲、在世界甚至中国,疯狂病痴,卷土重来。
比拉勒!因为你,恶意从最初的一瞬就被击败。比拉勒,面对着你,人感动得无语,那感觉无法形容。
        这感觉改造了我,就如它改造了那么多黑人。这感觉贵比千金而且震撼世界。一切受压迫的人,一切被歧视的人,一切不畏惧诅咒的革命者,都是广义的穆斯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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