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清真寺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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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1 06:16:05 【来源:山经】 点击:

桃李清真寺里,平日时常能看到他。

他是一个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的中年人,走路摇晃不稳,言语含糊不清。

起初那年,也许他已找不到家,也许他的家人放弃了他,他在清真寺附近游荡了许久,阿訇可怜他,在库房的一角放了个折叠床,让他有个栖身之所,让他跟满拉们一起吃饭。他便如此成为了寺里的固定成员。

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于是,大家都只称呼他为“傻子”。

但他显然知道自己是个穆斯林,他总是戴着白帽,见人会说赛俩目,礼拜从来不缺席。斋月里吃开斋饭的时候,他会很勤快地端茶倒水,擦桌收碗。

坊上的人们并不排斥他,大都同情他,时不时地,会施散给他一些零钱。

有时人们看到他像孩童般蹦跳的步伐和想说话又说不清楚的吞吐,会摇摇头,叹口气,说“孽障(可怜)着。”而他似乎从未如此觉得,他总是笑呵呵的,仿佛从来都没有任何烦恼。

这个桃李清真寺的傻子,却做出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成为了桃李清真寺代代相传的故事。

一块又一块

傻子被桃李清真寺收留三个月后的一个主麻上,阿訇演讲时提到,坊上的白妈妈要做心脏病手术,她是个寡妇,唯一的一个孩子几年前出车祸归真了,现在经济上很困难,出不起这个手术费,希望各位穆斯林同胞们伸出援手,帮助一下。

很多人积极响应,一百的,五百的,一千的,陆续交给阿訇转交。

那天迟些时候,傻子到阿訇的办公室里来了,手里抱着一个报纸包成的球。

他把这个报纸球放到阿訇桌子上,轻轻地打开几个角,展开报纸,里面包着的是很多张褶皱的零钱,有五块的,有五毛的,最多的是一块的。

阿訇有点疑惑的看着他。

“阿訇,给白妈妈。”

阿訇的眼睛忽然一下就湿了。

人们散给傻子的零钱,他没有乱花,他都存着,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阿訇见过许多的慷慨和善良,但不知怎的,他看着傻子放下的这一块又一块的零钱,难能自已。

傻子没有等着阿訇说“愿主回赐你”,他转身就往外走。

这个人们屡屡长吁短叹着议论的背影,此刻在阿訇看来,忽然无比高大。

一遍又一遍

前些年世态温良的时候,曾有鲜街的学生投学在桃李清真寺学习宗教知识。后来世态炎凉,他们都回去了,不想给阿訇添麻烦。

傻子被桃李清真寺收留八个月后的一天,忽然来了几个派出所的人,把阿訇抓走了,说是要调查他几年前的人际关系。

大家心知,这奇异的风刮得沙尘漫天,非但草木皆兵,有时甚至黑白不分。德高望重深居简出的阿訇,前市长都要尊称他一声“老人家”,而现如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从天而降的红线网住,不知所踪。

很多人就连续几天没有去寺里,也建议其他人这样做,撇清关系,划清界限,明哲保身。

甚至有人开始议论纷纷,把猜疑变成谣传,把谣传变成诽谤,把诽谤说得像事实,对阿訇颇有落井下石之态势。可笑的是,这样的人里有不少是平日里给阿訇献溢美之词最殷勤的。

也有很揪心很牵心在想办法要帮忙的。想的是找哪个队长哪个局长走哪个关系哪个门路。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地,看能否把本来就无罪的阿訇,运作成无罪。

傻子却不知怎么找到了派出所,对接待处说“阿訇,阿訇。”

接待处的警员说:“我们只是调查一下,调查清楚他就回去了,你先回吧。”

傻子像是没有听到,还是说“阿訇,阿訇。”

“你在这待着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影响我们工作,对他不好。你回去等消息吧。”

傻子只是一遍一遍地说,“阿訇,阿訇。”然后一行泪流下来,然后两行泪流下来。

那警员急了。“你跟我在这耍死狗是吧?按妨碍公务把你也抓起来你信不信?”

“阿訇,阿訇。”

警员把傻子铐了起来,扔进了禁闭室里。

傻子似乎不惊也不惧,仍轻轻地念叨着,“阿訇,阿訇。”一遍又一遍。

那警员实在不耐烦了,打了个电话,叫了个领导下来,说了一下情况。

那领导说:“人家说话,你烦了,就把人家关起来?都像你这样为所欲为的话,还有什么法治?”

警员赶紧又把傻子放出来了。

领导问傻子:“你有什么诉求,我们好好交流。”

傻子还是说:“阿訇,阿訇。”

领导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急,但是我们也有工作任务,也有责任,也有一定的程序要走,你也谅解一下。我答应你我们尽快处理完这个问题,也请你先离开派出所,不然也确实影响我们工作。”然后半推着他,把他“请”出了派出所。

领导快到午夜的时候才离开派出所,刚出门,就看到傻子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半个馒头,身旁放着半瓶水,两眼很红。

领导走近了几步,不知该说什么。傻子看到他,也不拦他,也不阻他,只轻轻地说:“阿訇,阿訇。”

领导低下了头,沉吟半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放人。”

过了一会,阿訇出来了。

看到阿訇,傻子忙站起来,过去抓住他的手,说“阿訇,阿訇!”,眼泪又是夺眶而出。

这不会说话的傻子,明明只是在呼喊他而已,阿訇却似乎听到了千言万语。

在这万籁俱寂的漆黑夜晚,阿訇仿佛在看着一束光。

一拜又一拜

傻子被桃李清真寺收留一年多后的一天,有个工程队来找阿訇,说是要将清真寺的东墙拆了内移十米,政府要开发一排商铺,请他签个同意书。

阿訇说不同意,工程队说,其实就是走个程序,不同意也照样拆。阿訇说,强拆不违法吗,工程队说,都是国家的土地,国家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那是伫立了数百年的院墙,朝代更迭、春秋往复,包裹着这一方净土。

消息在坊间炸开了锅,在寺里众说纷纭,有忧的,有气的,有闷的,有恨的。

“周围的空地那么多,哪是为了商铺,明摆着就是冲着拆清真寺。”

“人家都说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那还能咋办?”

“我们找人评理去!”

“你看这些人像是讲理的人吗?”

“唉!人家推土机真的开来的时候,我们也只能看着呗,胳膊又拧不过大腿。”

傻子认真地在听人们说的,不知听懂了哪些,听懂了多少。

那天入夜后,推土机真的开来了。在晚上拆,也许是想借夜幕做个遮蔽。

阿訇和满拉们不愿去看,那只会徒增伤心。

他们却不知道,东墙边,正站着一个人,在礼拜。不是别人,正是傻子。

工程队的人等了一会,想着他可能礼完就会走的。那么大的推土机都放在墙边了,正常人肯定都躲得远远的,傻子才会站在那。

他礼了两拜,出拜,又入拜,接着礼。

工程队的人等不住了,喊他,让他走开。

他只一拜又一拜地礼着他的拜。

工程队的人气上来了,让推土机前进,不信他不动弹。

推土刀撞上了墙,一股灰尘漱漱而落,降在了傻子的头上,他却纹丝不动。

推土机又往前些,墙体已经略微变形。傻子在鞠躬,在叩头。

工程队的人急忙叫停了。

“妈的,真是个不要命的种?”

一个工人跑上来一脚把傻子踹翻在地。“你丫的,想死是不?赶紧滚开否则墙塌下来砸死你。”

傻子站了起来,抄起手,继续礼拜。

那工人更怒,又把他踢倒。另外几个工人也围上来,拳打脚踢了一阵。

傻子挣扎着站了起来,抄起手,继续礼拜。

一个工人拿着铁锹,向他肚子上挥了一锹。

傻子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他用颤抖的双手支在地上,然后让额头慢慢落下,贴在地面。

这一口鲜血让几个工人害怕了,退了几步。一个小声说:“喂,死了人要偿命的。”

几个工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撤了。推土机开走了。

黎明初现,阿訇走出房门,赫然有一个人在东墙边叩头在地,那是谁?是谁如此虔诚,深夜在寺里独自礼拜?

再走近时,阿訇惊呼出声,叩头人嘴边的地面上,竟是一滩凝结的血。

他认得了,那是傻子,忙跑过去扶他,身体却是冰凉的。没有鼻息。

那是已经死去的傻子,在叩头的动作中归真的傻子。

阿訇放声哭泣,满拉们闻声跑来,也都惊呆了。

监控录像记录了傻子生命的最后瞬间,也成为将杀人犯绳之以法的呈堂证供。

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

第二天中午开始,一批接着一批的人来为傻子站殡礼,有本市的,有外市的,甚至还有从外省飞来的。寺里站不下,站到了街上,一波未完,一波已在等。傻子的殡礼,礼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坟上,阿訇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跌入傻子的坟坑,他对看不到尽头的送埋的人们说:

“我们中,聪明人太多,傻子太少。要是多几个傻子,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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