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变迁:《穆斯林世界》百十年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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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16 08:08:26 【来源:世界宗教研究】 点击:

摘要】本文以时间为线索,将《穆斯林世界》季刊划分为福音传播期、思想转型期、宗教对话期和学术研究期,分别梳理和分析了每个阶段的主编、副主编、办刊宗旨及特点。文章认为作为一份拥有110年历史传承的季刊,《穆斯林世界》本身具有连续性,同时创传人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基本看法仍然有相当广泛的舆论和思想基础,最大变化是从最初穆斯林福音传教向伊斯兰教研究及基督徒与穆斯林对话的趋势发展,反映了美国百余年来伊斯兰教学术研究的变迁。

作者简介: 马景,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一、问题的提出

《穆斯林世界》是一份致力于伊斯兰教研究,加强穆斯林与基督徒对话的季刊,始创于1911年。2010年,美国哈特福德神学院麦克唐纳研究中心举行了创刊百年庆祝活动。如今该季刊已成为国际知名的伊斯兰教研究成果发表阵地。2020年即将迎来创刊110周年。

《穆斯林世界》自创刊起,由于刊发关于中国伊斯兰教历史、文献、现状的研究和调查文章,曾引起我国学术界的关注,1937年《禹贡半月刊》刊登了该季刊发表的37篇“关于中国回教之论文目录”。12000年以来,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关系成为中外学术界关注的话题之一,该季刊因此成为学者关注和引述最多的资料来源,虽然出版或发表的相关研究成果较多,但几乎未对该季刊作专门性研究。本文拟以全套《穆斯林世界》为主,兼用多年积累的相关资料,结合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全面梳理该季刊110年的发展历程,重点突出其出版的传承(连续性)与变迁。

二、福音传播期(1911-1947)

1.《穆斯林世界》创刊背景

《穆斯林世界》季刊由美国著名传教士知味墨(Samuel M. Zwemer,1867-1952)2发起。知味墨原籍荷兰,大学毕业后选择阿拉伯地区作为传教之地,与同学成立阿拉伯传教团。1890年他被派往贝鲁特学习阿拉伯语。在贝鲁特期间,他还前往印度、沙特阿拉伯的吉达、巴林等地传教,考察阿拉伯人信仰、社会状况。1900年出版处女作《阿拉伯:伊斯兰教的摇篮》(Arabia: the Cradle of Islam),1902年第二本书《雷蒙德·勒尔:向穆斯林传教的第一人》(Raymond Lull, First Missionary to Moslems)出版,他希望以这两本书引起人们对阿拉伯人的关注,尤其以勒尔为榜样,继续在穆斯林中开展福音工作。1905年他接受归正宗海外传教董事会(The Reformed 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和学生自愿者运动(The Student Volunteer Movement)的邀请,分别担任两组织现场工作秘书和旅行代表。1906年4月,知味墨在埃及召开了针对穆斯林世界传教的开罗会议,大会提出学生自愿者运动的口号是“在我们这代人中实现穆斯林世界的基督教化”;要求深入研究穆斯林(包括妇女)问题,为开展福音的传教士提供知识储备;号召创建一个公共论坛机构;成立一个国际性穆斯林文献委员会;呼吁得到资金支持,以加强伦敦尼罗河传教出版社(Nile Mission Press)的实力。3

为了响应开罗会议的号召,1907年知味墨在纽约发起尼罗河传教出版委员会。同年,为了让传教士认识伊斯兰教,知味墨出版了《伊斯兰教:一种对信仰造成挑战》(Islam: A Challenge to Faith),该书认为伊斯兰教是一种在犹太教、基督教和赛巴人信仰基础上人造的、非神圣的、以武力方式强迫向外传播(中国除外)的宗教。4伊斯兰教及新生的瓦哈比派5是对开罗大会上提出口号的一种挑战。在他看来伊斯兰教是落后的、不稳定的宗教,会随着时代发展而逐渐消失。在西方先进的人道、文明和启蒙面前,基督徒只要留意当前阿拉伯半岛穆斯林知识、社会和道德状况,穆罕默德所信奉宗教的缺点就显露无疑。6他在《我们的穆斯林姐妹们》(Our Moslem Sisters)一书中描述了“黑暗”压迫下穆斯林妇女们的悲惨命运,7号召开展穆斯林妇女和儿童群体福音工作的重要性。

1908年知味墨当选学生志愿者运动首届秘书,整年奔波于美国各大学,招募学生会员。1909年,为归正会董事会和尼罗河差会出版社筹集资金。1910年6月,他与学生自愿者运动主席穆德(John R. Mott)在爱丁堡主持召开世界宣教大会,会议讨论了培训传教士的重要性,认为“在当前情况下,如果传教士不了解他所工作群体的历史和文献资料,那么这是一种不幸”。8另据记载,大会期间,有40个对伊斯兰教感兴趣的人祈祷《穆斯林世界》顺利创刊。9知味墨的传记作者提到:爱丁堡大会结束以后,知味墨发起了《穆斯林世界》出版委员会。同年9月,阿拉伯之行结束后,他致力于季刊的工作。1911年1月,世界传教大会在印度勒克瑙召开,大会认为伊斯兰教是世界性问题,泛伊斯兰运动及其承载的使命成为会议讨论和应对的话题之一。10会议结束以后,《穆斯林世界》创刊号出版,由伦敦尼罗河教会出版社出版发行,印度基督教文献会(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 for India)代为印刷。

2.知味墨与《穆斯林世界》的早期发展

《穆斯林世界》副标题是评述穆斯林土地上伊斯兰教重大事件、文献和思想以及基督教传教进程的季刊(A Quarterly Review of Current Events, Literature. and Thought among Mohammedans, and the Progress of Christian Mission in Moslem Lands)。主编是知味墨,副主编比较多,第一副主编是中国内地会秘书长、被誉为中华帝国伊斯兰教研究权威、《清真教》(Islam in China: A Neglected Problem)的作者海恩波(Marshall Broomhall,1866-1937)11。其余副主编大多参加过开罗、爱丁堡、勒克瑙召宣教大会,在阿拉伯、北非、印度等地有多年宣教的传教士、牧师或研究者,诸如丹尼斯(James S. Dennis)、盖尔德纳(W. H. T. Gairdner)、蒂斯达尔(W. St. Clair Tisdall)、列普修斯(Johannes Lepsius)、怀利(E. M.Wherry)等。需要指出的是,封面仅列出主编知味墨的名字,副主编的名字未列在刊物扉页上。

创刊号卷首有知味墨的发刊词。他坚信这份季刊有充足的生存空间。他指出,近年来以欧洲语言和阿拉伯语出版的伊斯兰教书籍大多偏重于历史与哲学,很少从政治视角探究穆斯林面临的问题,诸如伊斯兰教的传播和瓦解、文化价值和弱点,穆斯林地区的社会动荡等。他考察了法国东方学家创办的《穆斯林世界评论》(Revue du Monde Musulman)和德国学者创办的《伊斯兰教》(Der Islam),认为该两刊以科学的态度研究伊斯兰教,前者对基督教持完全中立态度,后者则突出伊斯兰艺术、文学和文明,这种趋向与德国商业和帝国的扩张有关。此外以三种文字出版的《伊斯兰教百科全书》存在不足。在他看来,已有的书籍、刊物现状为这份评论当前伊斯兰教重大事件、文献、思想,教会的影响和传教计划的英文季刊提供了机遇和发展空间。他回顾了开罗会议和爱丁堡大会对创办这份季刊的推动作用,并就刊物的宗旨、目标、特点、预期作出详细的定位:

本季刊宗旨不代表任何教会派别或支派,而是以宽泛的、最优美的言词呈现给读者。本专栏为所有“将和平与正义生活结合起来而固守信仰”的参与者开放。“这不是一本有争议的,更不是折衷的期刊。我们希望把伊斯兰教解释为一种世界性的宗教,将其伦理和精神各方面、深层次的需要介绍给基督徒。提出并坚持真正解决穆斯林问题的办法,即将所有穆斯林福音化;帮助为实现此种目的而努力工作的人。我们代表穆斯林世界唤醒同情、友爱和祈祷,直到解除穆斯林身上的枷锁,治愈他们的伤口,消除他们悲痛,满足他们在耶稣基督那里的一切愿望。12

除了发刊词之外,创刊号中还载有知味墨在勒克瑙大会上关于《穆斯林世界综合调查》(A General Survey of the Moslem World)的发言,文章详细梳理了许多学者或机构对穆斯林世界的人口统计,指出穆斯林世界在政治上处于四分五裂状态,绝大多数穆斯林处于基督教国家的统治之下;为了调和伊斯兰教与现代思想及西方文明之间的关系,穆斯林内部出现许多新变化,诸如苏非教团的发展、泛伊斯兰精神的增强、传统理性的伊斯兰化新尝试等。然而,从各方面来看,伊斯兰教与西方现代物质文明的冲突不可避免;指出世界各国家伊斯兰教存在相应的问题:摩洛哥呈现退化,波斯处于分裂,阿拉伯停滞不前,中国穆斯林被忽视,爪哇人正在变更伊斯兰信仰,印度有接受伊斯兰教的机会,非洲处于危险之中;认为穆斯林世界最需要是耶稣基督,只有他才能给摩洛哥以光亮、波斯人以团结、赋予阿拉伯人活力、使埃及人获得新生,援助被忽视的中国穆斯林,赢得马来西亚人,满足印度人的需求,阻止非洲的侵略性危机。13

《穆斯林世界》创刊后不久,知味墨抵达开罗。在此后的十七年中,他拥有独自创办刊物、从事伊斯兰教研究和传教工作的条件和保障:美国南长老会一名妇女成为他的专项赞助者和工资支付者。美国长老会支付他在开罗的房租,美国福音穆斯林基督教文献会(American 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 for Muslim)为他提供每年的旅费。同时,受美国长老会委托,监管在埃及开展福音穆斯林的传教士。14

1915年,知味墨在《穆斯林世界》创刊五周年社论中回顾了取得的成效及各界的支持,强调不会改变创刊之初确立的宗旨。他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文和法文的两份伊斯兰教刊物停办,同时欧战国家对伊斯兰教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在政治上,他们与土耳其以及哈里发制度的裂痕加深,所有土地上的罗马天主教会及其支派在面对穆斯林的精神问题方面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他引述1914年英国圣公会关于穆斯林福音工作会议的决议,鼓舞传教士继续履行使命的信心。15

从1917年开始,由于受到欧战的影响,季刊改由纽约传教士评论出版社(Missionary Review Publishing)出版发行。同时,扉页上列出副主编的名字。知味墨在同期的社论中回顾了六年来未变的宗旨,赞扬知名传教士以及东方学家伊格纳兹(Ignaz Goldziher)、马丁·哈特曼(Martin Hartmann)、史努克·许尔格龙涅(Snounk Hurgronie)、刘易斯·马西农(Louis Massigon)、爱德华·赛尔(Edward Sell)等对刊物的支持,强调将来仍然服务于特殊研究者,而不是一般读者。希望继续为关注穆斯林社会、知识和精神需求的传教士服务,并与东方学家合作。他相信在新的历史起点,刊物一定对伊斯兰教趋势产生重要影响。16

与新的出版机构合作,知味墨信心颇受鼓舞,1918年,他在社论中回顾了过去的出版经历,强调纸质媒体在福音传播方面的积极作用,指出穆斯林世界新闻媒体发展对福音工作的影响,希望此前支持刊物出版的机构摒弃偏见,一如既往地给予支持。17

知味墨在埃及办刊的同时,还出版了一批研究成果,部分内容不定期刊登在季刊上,最有代表性的有两部,一本是《一位真正寻求上帝的人》(A Moslem Seeker After God),此书是对著名穆斯林学者安萨里生平的研究,认为安萨里一生将伊斯兰教最完美的一面体现出来,他是一位真正寻求上帝的人,传教士可以以他为契机,赢得更多的穆斯林信奉上帝。18另一本是《万物有灵论对伊斯兰教》(The Influence of Animism on Islam),该书讨论了万物有灵论观念在《古兰经》以及穆斯林实际生活中的体现及影响。19

1925年,时值《穆斯林世界》创刊十五周年,知味墨回顾了季刊的创办历程,充分肯定了过去所取得的成绩及价值,保证季刊的基督教立场和最初的宗旨、目标不变,强调书评、期刊调查栏目取得良好效果,已发表的书评内容达600多页。同时令他欣慰的是,1924年由穆德主持召开的针对穆斯林的国际会议上,不仅将季刊列为传教士共同阅读的材料,而且呼吁传教士扩大其流通,号召对近东感兴趣的传教士予以各方面的支持。20

知味墨对《穆斯林世界》创刊十五年以来穆斯林世界的变化充满信心,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他看来,“战争已经导致非洲、欧洲、亚洲的穆斯林政权垮台”,“伊斯兰教走向瓦解”的时机已到,“进步的西方文明对穆斯林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影响随处可见”。“当新月亏缺时,十字架将会主导一切。”21他强调基督教是上帝“最后”启示的“最纯洁”“更完美的宗教形态”,并从十个方面论证了基督教的优越性。22更使他满怀希望的是,土耳其废除了哈里发制度,伊斯兰教全面崩溃的号角已经吹响。同时他碰到棘手的问题:“麦加处于伊本·沙特反动的瓦哈比王朝统治之下”;“追求自由和自我表现的民族主义运动高涨;与以前相比,如今穆斯林出版业异常活跃,这种新媒体促生了一种知识分子的泛伊斯兰主义,远胜于过去的政治泛伊斯兰主义。基督教传教会和西方文明遭遇新伊斯兰世界的挑战。”23

与此同时知味墨利用开罗的有利条件,加大了传教力度,引起埃及社会的警觉,起初的反对声较小。24后来他为自己“非常鲁莽”25的行为付出代价。1928年4月27日,他与三名随行人员进入爱资哈尔大学课堂,散发三份阿拉伯语的传教材料,其中一份是以基督教的视角解释《古兰经》,当场引发冲突。随后爱资哈尔大学出面,组织学者向政府请愿,要求禁止传教士在大街上和公共空间散发福音资料。与此同时,埃及社会出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我觉醒的“反耶运动”(Anti-Christian Movement)26,在穆斯林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事件后,知味墨暂时远走塞浦路斯,躲避风头,两个星期后回到开罗。不久永远离开埃及,回到美国,担任普林斯顿神学院宗教史教授。

从1930年开始,《穆斯林世界》副标题改为评论穆斯林群体中重大事件、文献和思想的基督教季刊(A Christian Quarterly Review of Current Events, Literature, and Thought among Mohammedans)。知味墨在社论中强调季刊创刊20年间的价值以及穆斯林国家经历的变化,指出古老的奥斯曼帝国已经消失,哈里发制度已经成为历史。阿拉伯、伊拉克、约旦、叙利亚、巴勒斯坦、波斯、阿富汗、埃及和北非等正经历着新的民族主义阵痛,从实践的层面来说,泛伊斯兰主义已经消亡。强调早期的办刊宗旨和理念始终不变。27

1936年《穆斯林世界》刊登了一篇总结25年的社论文章,肯定了知味墨的杰出贡献,感谢了国际伊斯兰教研究学者的稿件支持。指出季刊取得的成效:通过传教士现实考察和接触,了解到埃塞俄比亚、阿富汗、阿拉伯等地的状况及问题;研究发现哈拉智是圣徒和殉道者;安萨里是苏非;探讨了赛努西运动、伊本·沙特与瓦哈比派、艾哈迈迪耶运动、伊朗革命、埃及妇女运动等;刊登了大量反应穆斯林社会生活的图片。最后社论作者指出季刊面临的经费问题,同时又强调季刊对传教士的重要性及各传教团体的关注程度,并向外呼吁,如果下一个25年能够顺利出版,希望得到各界的支持。28

1937年,知味墨从普林斯顿大学退休,他迫切需要找到新的合作机构。他反思了40余年来从事福音穆斯林的过程,认为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在很多核心教义方面存在差异,甚至相互冲突。29令知味墨等驰骋于中东“信仰战场”的美国福音派未料想到的是,中东、南亚等地穆斯林通过留学、经商、移民等形式,陆续进入他们的“后花园”,伊斯兰教各派别在欧美社会生根发芽,并产生了持续而深远的影响。30

《穆斯林世界》最初栏目设置大概有社论、主要论文、书评、当前热点、期刊调查以及传教士通讯、期刊交换等。社论几乎每期都有,置于卷首,主要由知味墨撰写,有时也由蒂斯达尔、盖尔德纳等人负责。主要论文是每期刊登的文章,早期文章基本围绕传教,作者多为传教士,此后研究文章增加。书评最有特色,评论者站在基督教或者自身的立场上,评论新出版的伊斯兰教书籍,语言非常犀利,知味墨是书评的主要作者之一。当前热点涵盖内容比较广泛,既有政治事件的评论和报道,又有相关主题的探讨,更有针对传教等问题发表的意见和看法,还有来自穆斯林的回应或批评等。期刊调查主要搜集所有期 刊与伊斯兰教研究有关的文章,并作目录提要,一般分为七种:1、一般常识,2、阿拉伯(埃及等),3、伊斯兰教历史,4、古兰经、圣训与神学。5、宗教与社会生活,6、政治关系,7、福音穆斯林。

3.过渡时期

1938年是《穆斯林世界》发展史上的一个很重要时期。主编知味墨与美国哈特福德神学院(Hartford Seminary)达成共识,季刊改由哈特福德神学院基金会出版,该院下属机构肯尼迪传教学院(Kennedy School of Missions)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研究教授卡尔弗利(Edwin E. Calverley, 1882-1971)被任命为联合主编。哈特福德神学院基金会主席向外发布公告,以祝贺知味墨70大寿为契机,募集专项基金,以增补刊物的正常收入。31

这个共识看似对知味墨的地位形成挑战,事实上,哈特福德神学院做出了庄严的承诺和坚定的保证。在过渡时期,哈特福德神学院知名伊斯兰教研究教授、卡尔弗利的导师麦克唐纳(Duncan B. Macdonald, 1863-1943)撰写了《新生命》的社论,强调指出,虽然肯尼迪传教学院接管了季刊,但是主编仍是知味墨,他开创的精神保持不变。社论强调,三十多年前,许多怀揣神圣使命,试图接近穆斯林的基督教传教士对伊斯兰教一无所知。与基督教一样,伊斯兰教拥有高度发达的神学(教义学)和文献。知味墨博士创办季刊的目的是弥补传教士的知识缺陷。现在我们继续执行他的设想,然而我们仍然不清楚穆斯林信仰史上的许多知识,比如他们的思想、宗教经验、记录文献等。我们呼吁从事伊斯兰教研究的(东方与西方、伊斯兰教界和基督教界)历史学家、心理学和哲学研究者关注季刊。我们将发表反映穆斯林过去和现在生活和思想各个方面的研究文章。社论认为,《穆斯林世界》所有参与者的努力将是追求真理,对于真正的学者而言,真理就如同真正的神学一样神圣。32

这篇社论虽然对知味墨赞赏有加,但是学术研究以及寻求宗教理解的味道很浓,与知味墨强烈的宣教倾向形成明显对比,这一切与麦克唐纳的学术背景和思想有直接关系。麦克唐纳关于伊斯兰教的启蒙缘于阅读其父收藏的《一千零一夜》。33此后师从德国东方学家沙宙(Eduard Sachau)学习伊斯兰教,同期荷兰、法国、德国、西班牙等东方学家关于阿拉伯、伊斯兰教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对他产生深远影响。1892年,他进入哈特福德神学院,主要教授阿拉伯语,培训传教士,研究伊斯兰教。最初神学院的师生难以接受他的阿拉伯语教学与研究学者的培训,因为学生感兴趣的是日常神学教育、牧师技巧和传教士培训。1907至1908年间,他前往中东地区旅行考察,深刻体会到在穆斯林土地上奔走的基督教徒对伊斯兰教知识和穆斯林文化的缺乏,他认为这是双方交流和理解的障碍。由此他把传教研究看作是向学生传授他者(穆斯林)知识,尤其是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文化的大好机会。然而,他的做法备受质疑,他后来曾给友人写信说:

也许我可以说,与来自美国或英国的传教士相比,在开罗的日子里,我很容易地融入“本土人”中。对于传教士来说,我是一个古怪的人,他们甚至怀疑我有伊斯兰教倾向,怀疑我是他们中的奸细,怀疑我批评他们以及他们的传教方法。我深刻地意识到他们不熟悉穆斯林,因为他们为了传教工作而没有得到正确的培训,事实上他们对伊斯兰教一无所知。34

面对质疑,哈德福特神学院院长麦肯齐(W. Douglas Mackenzie)不但没有撤销麦克唐纳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研究课程,而且充分认识到这些课程对于培训传教士的重要性和有效性。需要指出的是,麦肯齐是1906年爱丁堡传教大会的重要参与者,与知味墨有共同的志趣。《穆斯林世界》创刊的同年,麦肯齐成立哈特福特传教学院(Hartford School of Missions),负责培训从事福音穆斯林的传教士,麦克唐纳是培训负责人,知味墨对此非常赞赏。35

在实际的培训工作中,麦克唐纳一直在实践和传授以伊斯兰教视角理解伊斯兰教。他告诫基督教徒不要轻视穆斯林,不要将《古兰经》看作一本古老的阿拉伯语书籍。他向学员传授穆斯林在科学方面的贡献,认为这种贡献是文明史的重要组成部分。36对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倍感兴趣不影响他的基督教信仰,虽然他拒绝参加神学院星期六的宗教活动,但是正如卡尔弗利所陈述的那样,他是“一个虔信的基督教徒、尼西亚信经的坚定信仰者”。37

知味墨认可麦克唐纳的伊斯兰教研究和传教士培训,1912年,《穆斯林世界》刊登了介绍麦克唐纳伊斯兰教研究三本著作《穆斯林神学、法学和宪法理论的发展》(Development of Muslim Theology, Jurisprudence, and Constitution Theory)、《伊斯兰教面面观》(Aspects of Islam)、《伊斯兰教的宗教生活与态度》(The Religions Life and Attitude in Islam)的内容提要。381917年开始,知味墨聘请麦克唐纳担任季刊副主编,主要负责解答读者关于伊斯兰教方面的疑问。

从1913年开始,麦克唐纳不定期向《穆斯林世界》投稿。他的文章涉及伊斯兰教研究、苏非主义、《一千零一夜》研究、基督徒传教的本质、阿韦森纳研究、穆斯林与基督教徒关系等。他不断反思传教士在穆斯林中的福音工作,认为传教士为穆斯林准备的阿拉伯语基督教材料非常粗糙,不会引起穆斯林的兴趣,反而会遭到强烈反对。39在《基督教传教工作的本质》一文中他强调指出,与发达的基督教神学一样,伊斯兰教也有系统性的神学(教义学)体系,二者有显著的差异,用基督教思想改变穆斯林的信仰是非常艰难的。他将西方的经济力量和文化帝国主义看作是对毫无抵抗能力的东方穆斯林文化的侵蚀。他质疑传教士们宣扬的是耶稣基督,还是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如果宣扬的后者,那么东方文化形态会崩塌,伊斯兰教会受到影响。40他对传教成效持悲观态度,在他看来,改变穆斯林的信仰,就如同让西方放弃基督教信仰,这是不可能的,让东方穆斯林全部改信基督教是不可想象的。41

从1939年起,麦克唐纳不再担任季刊的副主编。同期,知味墨的女婿、中国内地会传教士、中国穆民交际会(the Society of Friends of the Moslem in China)干事长毕敬士(Claude L. Pickens, 1900-1985)成为副主编之一。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响,为刊经费紧张,主创人员不得不临时减少页码。与此同时有热心传教士、作者、读者等成立季刊基金会,筹集资金。42知味墨公开向外寻求援助,以便刊物能为解决穆斯林世界的问题而继续发挥作用。43此时研究范围由中东和阿拉伯转向其它地区。在1939至1945年刊登的文章中,最显著的变化是关注北非、巴勒斯坦、美索不达米亚、印度、马来西亚、荷属印度群岛等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地区和国家。该阶段的社论没有全面号召传教士对穆斯林宣教,而是仅仅劝告他们利用不寻常的机会进行伊斯兰教研究,以等待时机。44

1943年9月麦克唐纳去世后,为了纪念这位频频向自己“泼冷水”的同事和对手,知味墨重刊了麦克唐纳的《基督教传教工作的本质》,并在编者按中特别强调:

向我卓越的同事致敬,我愿意增加一句,作为一名神学家和传教评论家,麦克唐纳博士不断向本刊投稿。重刊的这篇已发表在1932年10月号的文章,至今读来仍不过时。45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社会恢复平静。1947年初,知味墨与哈特福德神学院达成协议,将季刊所有权交给哈特福德神学院肯尼迪传教学院,刊名中“Moslem”一词的拼写改成“Muslim”,主编由卡尔弗利担任。但前提是,新主编必须保证不能改变创刊号中所强调的宗旨和目标。同年7月号中,知味墨做了题为《站在桥头上的回顾与展望》,总结了过去三十七年的主编经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面临的诸多困难,感谢帮助过季刊的所有作者、编辑、印刷者、发行者、资助者等。在这落寞的谢幕社论中,令他感到高兴的是,《穆斯林世界》保持了出版的连续性,而英国、德国、法国等同行的刊物都已停刊或者临时中断。他希望新主编继续为真理而 战。46

三、思想转型期(1948-1967)

1.卡尔弗利时期

卡尔弗利是一名圣公会传教士,1909年毕业于普林斯顿神学院,获得硕士学位。随后受美国归正会派遣,前往巴林、巴士拉、科威特等地传教。1917年在《穆斯林世界》发表文章,呼吁传教士留意穆斯林关于伊斯兰教的基本看法。47后来休假回到美国,他决定学习阿拉伯语,利用阿拉伯语资料研究《古兰经》和伊斯兰教。最终他师从麦克唐纳,1923年获得博士学位后,继续在中东从事传教活动。1930年入肯尼迪传教学院,并成为《穆斯林世界》副主编。他试图寻求一种使读者(传教士和神学家)理解穆斯林所思所想的方法。1932年,为了回应英国《伊斯兰评论》(The Islamic Review)对蒂斯达尔牧师和盖革拉比(Rabbi Abraham Geiger)关于《古兰经》来源的谴责,他在《穆斯林世界》发文,探讨了学术界以及历代穆斯林著述家关于《古兰经》中有外来词的看法和解释,他强调说:

严肃认真的学者都知道他们奉行最高级的宗教义务是可以被证实的。当他们以前所承认的信仰和教义与他们听到的实事发生冲突时,他们会尽量使他们的信仰符合真理。无事实根据的宗教信条最终只会给信仰者和季刊带来困惑和挫折。48

这段话看似为传教士诠释伊斯兰教的观点而辩护,曾被知味墨的拥护者不断加以引述。事实上,正如《穆斯林世界》后期主编所表述的那样,这段话对于所有宗教信仰者而言,是反思自身信仰的一种补充。49同样也是对知味墨等以基督教视角诠释伊斯兰教的回应。

1936年,卡尔弗利以丰富的知识解答了艾哈迈迪耶派的提问,提高了他的社会知名度。印度旁遮普艾哈迈迪耶派噶得亚尼支派读者向《穆斯林世界》主编提问,阿拉伯语“Khatam”一词翻译成“封印的”,还是“拣选的”或者“最好的”。该读者认为耶稣将以艾哈迈迪耶派创始人的身份第二次降临人间。卡尔弗利引述《伊斯兰教百科全书》、古兰经、圣训、古兰经注等,详细梳理了历代学者如何诠释“Khatam”,强调穆罕默德是封印的先知,是最后一位先知。这番解释一方面彰显了卡尔弗利丰富的伊斯兰教基本知识和敏锐视角,另一方面是对以知味墨为首的旨在贬低或否认穆罕默德先知地位的传教士的回应。尽管如此,知味墨在该回应文章的编者按中强调:“本刊欢迎能将伊斯兰教真实特征阐述得更清楚的文章”。50

继1947年7月号知味墨谢幕演说后,卡尔弗利在同年10月号做了题为《我们关于本刊的计划》(Our Plans for the Quarters)的社论,承诺坚持刊名拼写更改前的目标和使命,高度评价了知味墨过去近四十年出版季刊的价值和意义,引述美国知名伊斯兰教研究学者吉布(H. A. R. Gibb)对《穆斯林世界》的高度评价予以佐证。51同时希望各地订阅者和图书馆保存以前出版的各期。编者指出:“未来的季刊不会躺在前人的辉煌和声誉中,而是在保留特殊价值的同时,改进一些不足和教训。同时希望将读者阵营扩大到宗教史学、哲学和心理学的教师、不同宗派的传教士、文化交流和激进运动的研究者、政府官员、社会工作者和福音传道者以及对伊斯兰思想、文献,穆斯林个人和群体生活感兴趣的人们。我们计划发表伊斯兰教各领域通俗易懂的专题研究文章,优先考虑传教士在穆斯林群众中居住、交流、调查和经历的文章,欢迎关于战后主要穆斯林国家的调查、阿拉伯语及穆斯林学者(过去与现在)著作的译介等文章。本刊将以论坛形式展现学者和传教士圈不同观点的文章。我们以最友好的方式、语气和精神,尽最大的诚意,探讨穆斯林与基督教徒的信仰。不准确、不公正、态度恶劣的文章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刊物中。”52

卡尔弗利任期内,《穆斯林世界》发生了许多新的变化,第一,不再使用“Mohammedans”一词,以新创的“Islamdom”代替,在他看来,与“Christendom”一样,“Islamdom”是一个广泛性的术语。第二,副标题名称改为:评论伊斯兰世界的历史、文化、宗教以及基督教传教的季刊(A Quarterly Review of History, Culture, Religions and the Christian Mission in Islamdom)。第三,除了副主编外,还设立顾问和通讯编辑,邀请著名伊斯兰教研究学者担任。第四,主编每期不再撰写社论,邀请其他人撰写或者刊登他人的评论,以延续知味墨时期的风格和主张。1949年,享受退休生活的知味墨再度发表了评价中世纪传教士弗朗西斯(Francis)与伊斯兰教相遇的社论,福音穆斯林世界的夙志不减。53第五,改变过去书评中两级分化倾向,尽量突出每本书的积极意义和学术价值,以最大的诚意指出书中可能存在的错误和缺陷,在不给作者带来伤害,不损失出版社利益的前提下,予以相应的批评。54

2.克拉格时期

克拉格(Kenneth Cragg, 1913-2012)属于英国新教徒,1939至1947年在贝鲁特担任牧师期间开始学习阿拉伯语,后在牛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1951年,进入哈特福德神学院。1952年,他与退休的卡尔弗利合编《穆斯林世界》。1953年正式担任主编,卡尔弗利退居副主编。季刊副标题更换成:伊斯兰教研究及在穆斯林群体中阐释基督教的季刊(A Quarterly Journal of Islamic Study and of Christian Interpretation among Muslims)。他认为开展伊斯兰研究,在穆斯林群众中诠释基督教的论坛不是一件小的工作。他根据伊斯兰教道德以及穆斯林的真诚,将伊斯兰教看作是一神信仰的宗教。关于这一点,他与知味默、麦克唐纳有明显的区别,他要求基督教徒对穆斯林展现出一种和善的精神,合理的关注他者的宗教,以此扩大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心灵和思想上的友善”55。

与卡尔弗利不同的是,克拉格善于撰写社论,在主编任期内发表了10篇研究文章,28篇社论。56其中《当今基督教会与伊斯兰教》(The Christian Church and Islam Today)的社论旨在重新理解针对穆斯林的福音运动,探索当代基督教徒与穆斯林的关系。他号召传教士重新与穆斯林辩论,认为辩论不再是对抗,而是双方真正的联合。与麦克唐纳相似的是,他认为传教士必须区分基督教与基督教界(基督教国家),他认为基督教徒应该反思自身,西方的生活方式和应用科学的普遍存在,意味着人们很难忠诚于精神领域,这种影响是世界性的。此外,他还警告西方从事伊斯兰教研究的学者,以逻辑学或实证方式研究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幻觉,是不付诸行动,推卸责任和担当的一种空喊。为此他号召研究鲜活的宗教,这种宗教的信仰者才是有生命力的。因此他将《穆斯林世界》界定为研究两种鲜活宗教的平台。57

1956年克拉格从哈特福德神学院退休后,与卡尔弗利继续合编。1960年4月,恰逢《穆斯林世界》创办50周年,克拉格在卸任前最后一篇社论肯定了季刊过去半个世纪的价值,指出穆斯林世界正在发生变化,西方的东方研究不再是神学和专职学者的专利,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政治科学家以及所有的技术人员已经进入该领域,伊斯兰教研究必将呈现多元化趋势,他希望新任主编道格拉斯(Elmer H. Douglas,1903-1990)继续承担这项责任,关注“西方叙事的伊斯兰宗教纬度”。58

对于知味墨的拥护者或热衷于福音穆斯林的大量赞助界和读者而言,克拉格不仅以非凡的方式复兴了《穆斯林世界》,而且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有研究者指出,克拉格在主编期间,季刊的质量和容量都提高了,与前任相比,他的社论具有革命性。59用继任主编的话来说,克拉格任期内经历了一个迅速转型和令人不安的发展过程。60

3.其他主编

道格拉斯曾在北非有29年的传教经历,1935年起在《穆斯林世界》发表如何福音阿尔及利亚穆斯林儿童的文章。611956年进入哈特福德神学院,1959年担任副主编,1960年4月起,与卡尔弗利合编。1962年起担任主编。对于后半个世纪的办刊方针,哈特福德神学院基金会主席重申,回归1938年麦克唐纳的理念。621963年4月9日,哈特福德神学院举办了麦克唐纳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同年10月,道格拉斯临时离开,主编由神学院访问教授希勒(Morris S. Seale,1896-1993)担任,1965年道格拉斯继续担任主编,期间另外一名访问教授拉赫巴尔(Daud Rahbar)曾一度代理。1966年1月起,希勒继续担任主编,道格拉斯任副主编,卡尔弗利为顾问。631967年4月,彼杰勒菲尔德(Willem A. Bijlefeld,1925-2013)担任主编,《穆斯林世界》由此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四、宗教对话期(1967-2008)

1.彼杰勒菲尔德

比杰勒菲尔德早年从事印度教的学习与研究,因受麦克唐纳著作的启发,转向伊斯兰教及基督徒与穆斯林关系研究。1959年以《作为后基督宗教时代的伊斯兰教》为题,获得博士学位论文。641966年秋进入哈特福德神学院,担任副主编,1967年4月,正式担任主编,希勒、道格拉斯为副主编。在他的任期内,季刊经历了剧烈的重组和变化。

彼杰勒菲尔德上任时,《穆斯林世界》正处于困顿期,他意识到季刊的发展不仅要回顾过去,而且要展望未来。1967年时值日知味墨诞辰一百周年,他邀请知味墨的传记作者威尔逊65(J. Christy Wilson)撰文,全面梳理了知味墨的一生及对《穆斯林世界》的贡献;66向转型期的主编卡尔弗利表示致敬。67关于未来的展望,他在社论中强调宗教对话的重要性,尽量避免宗教对话由基督教徒垄断,希望季刊以尊重的态度,期待继续展现《古兰经》的内容,聆听穆斯林对伊斯兰教的诠释,允许基督教主办的刊物中出现穆斯林的声音。68

彼杰勒菲尔德初期的办刊理念在推动伊斯兰教学术研究及基督教徒与穆斯林对话方面无疑具有时代意义,因此穆斯林、伊斯兰教机构及研究者的订阅数不断增多。对于知味墨的拥护者及福音派人士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倒退,随之而来的是订阅季刊的传教士和基督徒人数急剧减少。有读者致信编辑部,抱怨刊物学术性太强,专业化太深。有人批评刊物已经失去了基督教的特征。69同时受1967年巴以冲突的影响,福音派开始向政治靠拢,试图重新走知味墨的道路,一些出版公司重印之前已出版的《穆斯林世界》就是明证。

受麦克唐纳的影响,彼杰勒菲尔德对传教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如果我们不把传教的观念解释为试图将真理强加给他者,而是尽最真诚的努力,反思和认识上帝的怜悯,那么我们可能会从一些混乱和挫折中摆脱出来。10、11世纪以及19、20世纪的‘十字军’以为他们能使他者(穆斯林)信奉上帝,然而上帝用怜悯赋予我们的真理在他们身上所表现的只有软弱和挫败。这难道不是最深的悲痛吗?”70

彼杰勒菲尔德这番让所有传教士失望的说辞意味着季刊一直延续的试图福音穆斯林的社论宣传就此终结。有读者就此变化向彼杰勒菲尔德致信说,如果知味墨得知季刊已经出现如此的变化,他会从棺材里跳出来。711970年,宗教史研究成为美国宗教研究的热门话题,伊斯兰教史研究成为重要组成部分,且被置于全新的位置。顺应历史的发展,1973年哈特福德神学院成立麦克唐纳研究伊斯兰教、基督徒与穆斯林研究中心,彼杰勒菲尔德成为首位主任。伊萨(Issa J. Boullata)为副主编。季刊副标题改为致力于伊斯兰教研究以及基督徒-穆斯林历史与现状关系研究(A Journal Devoted to the Study of Islam and of Christian-Muslim Relationship in Past and Present)。季刊进入新的发展时期,相继刊登了一批多学科的伊斯兰教研究学术文章,召开了一系列宗教对话会议,在基督徒与穆斯林关系研究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季刊订阅者除了美国外,还辐射到全球65个国家大学和研究机构图书馆。72

麦克唐纳研究中心吸引了许多慕名前来求学或访问的学者,1979年瓦比·哈达德(Wabi' Haddad)和伊温妮·哈达德(Yvonne Y. Haddad, 1935-)先后进入研究中心,担任副主编和编辑。1987年伊温妮离开。同年大卫·科尔(David A. Kerr, 1945-2008)进入神学院,1988年,被任命麦克唐纳研究中心主任,兼季刊副主编。

1990年,彼杰勒菲尔德退休,为了庆祝其在伊斯兰教研究和主编《穆斯林世界》25周年的贡献,哈特福德神学院发起并召开了基督徒与穆斯林相遇国际学术研讨会,进一步加深了基督教徒与穆斯林关系的研究。73同年《穆斯林世界》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一方面季刊的副标题改为伊斯兰教与基督徒-穆斯林关系研究(A Journal Devoted to the Study of Islam and Christian-Muslim Relations),另一方面实现了基督徒与穆斯林共同负责和管理季刊,其标志是神学院做出大胆的举措,聘请巴勒斯坦裔穆斯林学者艾布·拉比(Ibrahim M. Abu-Rabi',1956-2011)担任全职教授,开穆斯林学者在基督教神学院任教的先河。

2.艾布·拉比时期

1991年夏,艾布·拉比成为助理编辑,741992年彼杰勒菲尔德卸任后,他继任主编,副主编仍为瓦比和科尔。1997年简·史密斯(Jane I. Smith)和艾布·拉比分别被任命为麦克唐纳中心联合主任。1998年,麦克唐纳中心再度做出决定,聘请马特森(Ingrid Mattson)为全职教授,她是该中心第一位女性穆斯林学者。哈特福德神学院学者指出:此种举措在麦克唐纳中心及基督教界倡导宗教对话的背景下无疑具有进步意义,体现了宗教对话中平等合作,自我展现的原则,避免了宗教对话中由基督教界一家独大的局面,消除了之前对话中邀请“世俗的”穆斯林或远离主流群体的穆斯林代表参加而引发的质疑,通过聆听穆斯林自己的声音和看法,为宗教对话带来实质性的效果。75

艾布·拉比与简·史密斯继任联合主编后,拓宽了季刊的研究征文范围,特别重视被忽视的一些穆斯林地区的研究,尤其是南亚和东南亚。艾布·拉比的学术研究兴趣主要在巴基斯坦、印度、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他不仅拓宽了季刊的作者群和读者群,而且还将季刊上所发表的文章汇集出版,名为《当代伊斯兰思想论文集》。76简·史密斯与前主编哈达德合作,加强了欧美地区伊斯兰教、女性穆斯林及穆斯林与基督徒对话的研究,成果颇丰。77此外,他们围绕学术主题或者特殊的国家,出版了研究专号,邀请知名学者担任名誉编辑,扩大季刊知名度。主编的努力与麦克唐纳中心“长期的规划”是一致的:有优势的学术项目;伊斯兰教、基督徒与穆斯林关系研究基学金;地方的、国家间的、国际的基督徒与穆斯林关系的主动性;宗教社区、对话集会的领导能力及与周边的关系。78

从2001年开始,麦克唐纳中心发起了美国本土伊斯兰教职人员培训计划,具体由马特森负责,此举得到北美穆斯林群体的赞赏,为伊斯兰教北美本土化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同样受9.11事件的影响,穆斯林与基督徒关系成为新的热点话题,麦克唐纳中心发挥了积极作用,具体成果体现在2007年出版的简·史密的专著《穆斯林、基督徒与宗教对话的挑战》(Muslims, Christians, and the Challenge of Interfaith Dialogue),她在该书中强调指出,知味墨对穆罕默德的负面看法以及伊斯兰教消亡论的余音至今仍然影响着福音派传教士。792008年,简·史密离职,前往乔治城大学。同年叶海亚·米绍(Yahya M. Michot)受聘哈特福特神学院,不久担任主编。

五、学术研究期(2008年至今)

叶海亚是比利时裔美国穆斯林学者,原牛津大学伊斯兰教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伊斯兰思想,尤其是伊本·泰米叶思想研究。2008年4月,艾布·拉比离休以后,叶海亚被任命为主编,马特森被任命为麦克唐纳研究中心主任及副主编,教职人员培训项目由帖木儿·优素科耶夫(Timur Yuskaev)负责。此种建制在新的历史时期具有深远的意义。从2011年起,布莱克本(Steven Blackburn)和优素科耶夫为副主编。从2015年起,叶海亚和优素科耶夫为共同主编。2016年新增萨里姆(Feryal Salem)为副主编。

2010年,值此《穆斯林世界》创刊百年之际,哈特福德神学院麦克唐纳中心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编辑部特别出版了百年纪念专号,邀请众多学者撰文,其中有前主编彼杰勒菲尔德。主编叶海亚在卷首的致辞中强调过去一百年内所取得的卓越成效,感谢了历代主编、编辑、助理等作出的贡献。他认为值得庆贺的是麦克唐纳中心已经从一个新教传教士学院转变成与穆斯林缔结和平,发挥桥梁纽带的学派,该中心欢迎穆斯林成为他们的董事、研究学者、学生,甚至让穆斯林担任他们旗舰刊物的主编,这种既有挑战,也彰显担当的工作总是扣人心弦的。他强调全面了解穆斯林及他们的信仰与生活,他们的群体与社会,他们过去与现在的持续变迁、他们期望与思想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对于研究者或投稿者而言,他们还有很多的领域可供开拓。同时随着社会的发展,文明交往的扩大,还会出现新的穆斯林群体,他们与周围的邻居、他教信仰者的关系仍然是关注的焦点。他指出,穆斯林坚信学习是一项基本义务,对于有益人类的知识,哪怕这种学问远在中国,亦当远求之。他强调,在后东方学和后传教士时代,伊斯兰教及宗教关系研究必须更加开放,必须为取得学术成就和发挥良好的社会效益铺砌新的道路。最后他期待下一个百年能够到来,那时候当人们庆祝季刊创办200周年时,将别有一番新意。他希望从现在起,《穆斯林世界》为将来人类的福祉而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80

百年纪念后的近10年以来,《穆斯林世界》关注国际伊斯兰教学术热点问题,刊出了一系列的研究专号,诸如“伊斯兰教与佛教”“9.11十周年反思”“波斯湾的暴力结构与行为”“纪念安萨里去世900周年”(两期)“中世纪阿拉伯哲学”“穆斯林妇女与权威的挑战”“美国天主教与伊斯兰教”“伊斯兰教的少数群体”“穆斯林与现代性”“阿拉伯之春”“新皈依伊斯兰教者与基督教政治思想”“新教改革与伊斯兰教”“印度徒与穆斯林关系”“伊本·泰米叶纪念专刊”“神学院教授伊斯兰教的机遇与挑战”“概念化的乌玛”等。这些专号除了叶海亚主编外,他还邀请其他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具体负责专号的组稿、编辑等。专号的出版一方面提升了季刊的质量,加深了学术研究,另一方面提升了季刊的世界影响力。

六、结语

《穆斯林世界》作为一份全球影响最大的伊斯兰教学术季刊,其110周年的发展呈现出一种传承(连续性)和变迁。连续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在从创刊至今,虽然有因故出现两期合刊的现象,但是从未脱期,即便第二次世界大战导致经费紧张,虽然页码有所减少,但仍然坚持出版,体现出完整的连续性。第二,每个阶段的连续性,知味墨时期体现出向穆斯林传教的特点,每期社论的立意和目的始终保持不变。从彼杰勒菲尔德开始,重点强调伊斯兰教研究以及穆斯林与基督徒对话的基调基本未变。第三,该刊自始自终与哈特福特神学院有密切的关系。第四,部分栏目的设置具有连续性,无论主编或办刊理念如何变化,季刊的栏目中主要论文、书评、期刊调查、当前热点每期都有,几乎未变。

《穆斯林世界》的变化是非常明显的,主要体现在:第一,主编从福音穆斯林的传教士转成伊斯兰教同情者或穆斯林,这是最大的变化,是知味墨等始料不及的,也是其拥护者难以接受的结果,对于他们而言,这是莫大的讽刺。对于以麦克唐纳、卡尔弗利、彼杰勒菲尔德为代表的学院派而言,虽然他们有明确的基督教或天主教信仰,但是他们对穆斯林持有同情,他们希望更好的研究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群体,探究他们存在的问题,尊重他们的信仰,各大宗教共存的意图非常明显。第二,自从创刊以来,季刊的副标题更改至少有五次之多,体现出刊物的立意、目标、原则和侧重点的变化,这种变化背后是整个穆斯林社会的变化以及自我文化意识的增强,以知味墨为代表的福音派向穆斯林传教工作的受限,且不再受到广泛欢迎。第三,自从卡尔弗利担任主编以来,逐渐从传教向研究、宗教对话的趋势发展。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出西方伊斯兰教学术研究史的变迁,而且体现了西方学院派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认识和接纳过程。第四,季刊发展至今代表的是一份质量非常高的学术研究期刊,不再是带有基督教性质的季刊或者以基督教视角诠释伊斯兰教的宣传物。

《穆斯林世界》作为一份产生于特殊历史条件下具有明确主导思想的季刊,其早年带有的殖民主义烙印话语至今仍然影响着福音派或者其他的“无辜者”和“受害者”。这集中表现在以知味墨为首的福音派对伊斯兰教、穆罕默德的负面看法及对瓦哈比派、泛伊斯兰运动的定性。在他们看来,作为一种非属基督教的宗教,伊斯兰教注定要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崩溃、消亡,最终被基督教取代。同样伊斯兰教内部新派别代表着一种复苏和力量,是对福音运动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巨大挑战,是实现穆斯林世界基督教化道路上的最大障碍。与此同时,20世纪50、60年代,伊斯兰教有了快速的发展和变化,其思想随着战后移民等传播到传教士老家的“后花园”,对于他们而言,这不仅是一种历史耻辱,而且是一种新的挑战和威胁。9.11事件后,他们更加意识到这股力量的“邪恶性”,通过书籍、新媒体、电视和网络等舆论形式,成功地将这种威胁和挑战塑造成“想象的共同体”,赢得了场外更多的同情者、响应者、支持者、贩卖者、经营者军。

知味墨等福音派传教士从一踏入中东穆斯林的土地,就人为制造了一场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冲突的假象,时至今日,这种假象虽已被揭破,正在朝着文明对话的方向发展,如麦克唐纳研究中心学者所做的那样,已经取得显著效果,但是文明冲突的基调在欧美民间社会拥有强大的群众基础,同时经政客们的大肆炒作和宣扬,仍然对人类世界产生着重要影响,甚至新的威胁。文明是人类长期交流和积淀的结果,文明之间有共性和差异,任何针对文明的有意改造或证伪非但难以成功,反而会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难以抹去的历史痕迹。尊重文明及文明的多样性,应该是人类未来和睦相处的方向。

【文章原载于《世界宗教研究》2020年第4期。】

注:本文注释及参考文献此处略,请参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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