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隔壁——石彦伟
分享到:
2014-09-10 16:49:15 【来源:】 点击:
    刚出胡同口,就被霍大爷唤住,说是有点事。听那没底气的声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果然,说后海这片儿房租都涨了,我也得涨一百,愿意住就接着住,不愿意住也可以搬。

   那张胖脸的皱褶里,塞满了阴沉的铅,往下坠坠着,表情严肃得像一只如临天敌的老山羊,随时准备对我的质询作出敏锐的反攻。

    然而我硬把嘴角支了起来。涨吧,涨吧,给。

    这年头,连护国寺的酱牛肉都六十块一斤了,天天穿着大拖鞋打牌下棋遛狗钓鱼的北京人,不趁机把养家糊口的房租涨一涨,才算怪了。有房的是大爷,真把脸一拉,把我这不乖顺的小书生撵出去,三书架的书谁来扛。

    可什么叫不愿意住也可以搬呢?两年的老房客了,就算没推心置腹,好歹也送过水果收过衣服吧,不至于转脸这么赤裸裸地威胁吧。本打算把中秋前单位发的麻鸭蛋给老爷子送去,行个出散,这回别说送鸭蛋了,面对面碰到,话都不知道说什么,见他低着头,我也低着头,低头谁不会呢?可是我低着低着就忍不住抬起来了,发现他还在那低着。擦身过去,感觉那老迈的肌体里正掩埋着一个小宇宙,发功一样,一股一股地漾溢着磁力,切割得我生疼。这潮凉的阴翳,简直比秋天的风来得还快。唉,人字的结构,是多么脆弱。

    当那些银亮亮的水流从一头锈迹斑斑的水龙头里势不可挡地掉下来的时候,我把手心手背反反复复地送进那瀑布里去,冲刷揉搓再冲刷,碎裂的水花溅在水池台儿搭着的大理石板上,弹出脆生生的呼喊。心里充满了排泄的快感。

    目光躲开墙壁,远远投出去,霍大爷的门开着,但人在里边,没出来,不禁有些失望。平时水龙头开得大了点,这老先生准有反应,不说话,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简直比骂上两句还让人烦闷。

    水花还在哗哗地喊着,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便拧小了,从塑料袋里一样样地掏出刚买的菜,把它们送进已经变得温顺的水流里。

    我有一年没有洗菜了。

    两年前租房之初,霍大爷就约法了,小平房线路老化,饭是不能做的;烟熏火燎的,还怕把刚刷的白墙熏黄了。我探头一看,哪有白墙啊,本来就是黄的。不过我那时的确没有烹调的兴致,反正周边清真小店多得是,便满口答应。日子一久,去哪家店吃什么经常成了比写讲话稿还叫人发愁的事。拉面炒面拉条子,炒饼炒饭盖浇饭,实在没有新花样了。五块钱加个肉,上来的肉能把牙缝气死。

    我能忍,可有人不能忍。

    我的大学同学大下巴从西海固拍片回来,就一直借宿我家,随我吃清真。在仅仅用了两周就吃遍了菜单上所有项目之后,他终于用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央求我说,哥们咱自己买肉,在家涮着吃行不。

    涮羊肉,那曾是我与朋友相聚时最开怀的饭食。

    九号出国后,很久没有涮了。

    偶尔用下电磁炉,想必房东也没什么说的,可小屋里两米见方的最后空地被铺上了蓝泡沫垫,实在容不下一张支放火锅的小桌。计划了一个夏天的涮羊肉,竟一直没吃成。

    直到这个中秋节,我们睡啊睡,睡到黄昏时分同时醒来,不约而同宣誓过节要有个过节的样子,于是破釜沉舟拆起泡沫垫来,终于空出一个落脚的空地,从床底下把那张矮矮的折叠小炕桌翻出来,擦去厚厚的一层灰,又雄赳赳地去市场买来了羊肉片底料蘸料手切面蘑菇生菜韭菜油麦菜鱼丸虾丸蟹棒还有虾和饮料,又约上住在国话大院的我们的哥们谷谷。

    三人方成席,我们猜他今晚也没地儿去。

    ——喂,到哪了?菜都洗完了,就等你了!

    我给谷谷打第二个电话。这家伙做什么总是从容不迫。

    ——我自己在家!我刚在小饭馆吃的饭!就我啊!我挺好!

    我有点晕。好在我还听得出,这不是谷谷的声音,却是霍大爷在隔壁吼着!在我打电话的同时,他也接了一个电话,不知是谁打的。他耳朵背背的,每次接电话都咬牙切齿地吼啊吼,震得窗前的石榴树和胡同口的葫芦秧都要摇上几摇。他午夜有撒癔症的毛病,不是沉吟几声,而是撕心裂肺地呐喊。只两声便好。大下巴刚来那几夜,常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严肃地屏着气。我没精打采地安慰道,没事啦没事啦,大爷又做凶杀梦了。

    与霍大爷同时打电话的下场是,我根本听不清谷谷说了什么。

    偏巧这时,他已踱着方步到了。要帮我洗菜,我一把推开了:到我家了,吃现成的,快进屋吧,大下巴等你吹牛叉呢。

    谷谷嘻嘻哈哈朝屋走去,那边传来他俩的寒暄声。聊上了,声音就渐渐弱了。

    霍大爷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吼了。

    暮色里的西口袋胡同,像是关门以后的恭王府,落寞了下来。

    霍大爷不是一个孤寡老人。他的老伴是早逝了还是怎么了,我从未打听过。倒是母亲来北京看我,在过道洗衣服时,老爷子主动交代他娶过一个后老伴,首饰都送完了,孩子们不同意,给撵跑了。

    胡同里的一连片老宅,都是他们霍家的。后海这地界,寸土寸金的,已经涨到四万多还不止。他自己住一个两室的小套间,就在我隔壁。对面的小二楼,住着他的儿子和儿媳;再往南的小二楼,则是女儿和女婿。他们一家子都不上班,在羊房胡同合开了一家棋牌室,轮流值值班,就活得很滋润。

    霍大爷爱干净,夏天早晚都自己打水,在脸盆里兑上热水,把毛巾敷进去,仔细地擦身子。衣服也自己洗,石榴树与门框搭起一条铁丝,晾着各种褂子和背心。

    但他洗完后,常跑到厕所前的垃圾箱那,背着手站着。如有人来,他就和人家打招呼;人一走,就迅速翻起垃圾来。他最喜欢的是大的饮料空瓶,还有纸壳,以及旧鞋子和好玩的物件。我只要上厕所发现他在那弓着背,就憋着回屋去,等听见隔壁的脚步声了,再出去上。以前我吃完方便面是连汤带面浆浆糊糊全扔垃圾箱里,后来想起大爷,就把自己看着都恶心的汤水倒厕所里冲走,再把保鲜膜的空袋子放垃圾箱里;并且,有了饮料瓶和纸壳这样的干爽物,我都只放在垃圾箱的盖子上面,不往深处扔。有一回我听见他儿子怒了,原因是霍大爷从垃圾箱翻回一双旅游鞋,非让他儿子穿上试试。

    一家人相邻而居,却分着吃饭。他女儿给女婿做饭吃。他儿媳给儿子做饭吃。他自己去外边的饭馆吃。很多餐馆设了养老助残服务站,有优惠套餐,霍大爷常去。但我发现他更喜欢在没有这种标识的饭馆吃,比如回民的门钉肉饼(租这房子,就是店主给介绍的),我们常在那邂逅。每次见他在,我都热情地喊一声大爷过来啦,他就感激地和道:过来啦!仿佛在众食客面前多了几分颜面。有一次我吃完饭回了家,听见她女儿喊:爸你吃了吗?霍大爷说没哪。她女儿就喊:没吃快出去吃去啊!

    他们一家都是大嗓门。大半夜的,他女儿常用滴满了烟焦油的嗓子和一只名叫蹲蹲的小灰狗训话,自称为妈妈妈妈;他女婿在午夜是安静的,却常在早上七点我睡回笼觉的时候大骂是谁上厕所(他家自用的)又没关门;他儿子总骑着摩托车,嘟嘟嘟地进进出出;他家的小狗蹲蹲,则最喜欢对霍家以外的人仇恨地乱吼乱叫,两年了,还没认识我。

    但今晚,除了老人和狗,他们都不在家。

    水池边地方很窄,把锅放在大理石板上,未洗的一大兜子菜,只能先放地上。刚放下,蹲蹲就来了,伸长了鼻子要闻。我大喝一声:去!

    蹲蹲委屈地跑了,在霍大爷门前告状。

    霍大爷钻出门,在门口忧伤地站了好一会儿。风铃呼呼地唱,葫芦秧在唱,石榴叶在唱。霍大爷对蹲蹲说:哥们,进来,进来进来。蹲蹲就进了他的屋。

    水流哗哗地响,我忽然有些洗不动了。

    就这些吧,先吃着。

    借着把菜运回屋的便当,我往霍大爷家瞟了一眼,正赶上他迎面出来。我忽然涌胀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和他说一句祝福的话,哪怕只是用微笑问候一下。可我张不开我的嘴,因为他仍然像几天来所习惯的那样低着头,抿着嘴,嘟噜着一张稚气的脸,避讳地擦肩而去。

    我看不到他的眼睛里写着什么。

    蹲蹲,跟爷爷遛弯去!

    蹲蹲就嘟嘟囔囔地跟了出去,走到水池边,还回头瞪了我一眼。蹲蹲长着一张老人的脸,瘦削的脸,黑黑的眼仁,毛嘟嘟的胡须。

    小屋里,大下巴和谷谷聊得正酣畅。他们插好了电磁炉,架好了锅。一个坐在旅行箱上,一个坐在摇晃的床沿上,把唯一的小凳子留给了最胖的我。

    我们开始了。

    浓稠的蒸汽呼呼升腾着,带着肉香味一直蔓延到屋顶。三只北方的狼,把话题扔下,先抢肉吃,肆无忌惮地吃,不必在乎吃相,不必考虑敬酒辞(穆斯林请客,不备酒),不必像和领导在餐桌上,吃了两只虾以后(如果服务员不来清理餐盘)一定不好意思再剥第三只。长须子的大脑袋,一个个地掘折吧,那么多的大虾,吃也吃不完。

    这是西口袋胡同十一号的十米小屋。

    除了一张吱吱呀呀的弹簧床,一张写字台,一个旧立柜以及三个书架,一无所有。但节日的夜晚,这里有三个远离亲人的追梦人,有一堆比羊肉还细腻的理想:大下巴的电影,谷谷的音乐,我的文学。在偌大的无义的北京,或屈尊,或漂泊,或寄居,形式不同,本质归一。

    今夜无酒,但我们醉了。

    饭后,我把麻鸭蛋送给他俩,并提议去后海赏月,顺便送送谷谷。

    一出门就开始找月亮,可满天阴沉沉的,都被树荫遮蔽着。走到后海南沿,月亮才露出脸。很小的一张脸,却亮得分外明澈,群星都暗淡地藏匿了起来。我开怀地朗诵起《水调歌头》,谷谷唱起了歌。外国人给我们鼓掌,酒吧的门客一一为我们放行。站在银锭桥头,举头望明月。游人穿梭如尘,没有一个有闲情赏月,这月亮便只属于我们了。月光照在后海晃动的波纹里是碎的,照在我们疲惫的脸上,是满盈的。

    离家的路,洒满了幽蓝的月光,拉得更长了。

    给父亲打电话,他一人在家。母亲下楼散步去了。他们刚送走我一位新疆老大哥的女儿,孩子刚到哈尔滨上大学,母亲专门把她接到家里,一起吃顿可口的回民饭。

    我和父亲如往常般拉拉杂杂地闲扯,说一些每次通话都在重复的事,却都在克制着一个话题。从小到大,每逢中秋,一家人都是齐聚在祖父家的。即使在外地上学,只能打个电话回去,也都是打给祖父,祖母抢,祖父又抢回来,祖母再抢回去。老两口常因谁和我说得更多了一些而习惯性地计较和争吵,我的心肠里却满盈着幸福。

    从这个中秋开始,这样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一年之内,结着伴就走了。

    百日快到了,祖父的电话号还存在我的手机里,每每不经意地翻出,一阵绞痛。我不能再打给他了,只能打给失去父亲和母亲的父亲了。我并不敢多言,匆匆挂掉,仍看着我的月亮。唉,湿淋淋的月亮,坚韧的月亮,祖父手掌般粗糙的月亮,祖母的炖牛肉般流香的月亮——唯你通晓我此刻的惆怅。

    临近午夜,谷谷回去了,大下巴去包宿看球(家里没有电视)。我沿了后海的堤岸,怅然地回到西口袋胡同。月光只属于后海,却在逼近胡同的一隅,突兀地隐没了。棚户模棱的光晕中,一个老人迟归的影子被拉得细长细长,一只狗满地吭吭哧哧地嗅着,仿佛大地深处还掩藏着我们未曾发现的食粮。

实习编辑:小伊
分享到:
热门关键词: 月亮的隔壁——石彦伟

上一篇:【故事】饼店老板的一个心愿
下一篇:阿校,希望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