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我残损不堪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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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15 20:51:08 【来源:穆斯林论坛】 点击:

     曾不慎将一支随身多年的钢笔遗失在朋友家里。笔原本就身价菲薄,一支普通的国产HERO而已。从除了抓饭勺和筷子起,手开始学会拿笔的时候,用坏了用丢了多少支笔,恐怕屈四肢的二十指也不可胜数。惟有这支笔,竟似与我颇有机缘,像一位忠贞不二的“义仆”,始终傍身左右,勤勉笔事,伴我度过了长达五六年之久的案牍生涯。其间也曾有几次“人间蒸发”,终又失而复得。因而我并未过分牵怀于些许微不足道的得失之患,只是每每伏案书写之际,随手抓过一支时尚而廉价的中性水笔时,却总有些别扭和生分,心头不免隐隐怅然。

      
    当我在朋友家又意外地与它“久别重逢”时,我讶异于自己对一个无知无觉的物件,竟会莫名生发出一种真实的怜意和愧疚——我抚摸着这支丑陋不堪的笔,发现它已经苍老:笔身暗淡无光裂痕遍布,笔尖因为过久的磨砺而变得圆秃粗拙,全然失去了它年少时的那份光彩照人和峭拔犀利。它因为我的粗疏大意而倍受委屈,毫无怨言地蒙尘于朋友家的床底许多时日,却无力迁怒于薄情的主人另觅新欢。如果不是细心的朋友偶然发现并妥为保管,它终难逃沦落尘泥与垃圾为伍的结局。作为一支笔,除了在漫无天日的苦苦坐等中寄望于一种意外的机缘,恐怕永远都无法扭转既成的处境和命运了,而寄托有时候就是断送。这是一支苦心孤诣的笔惟一的发言权,是它浑然无觉的主人永远无法得悉的情感秘密——我心中某个柔弱的部位被触动了。
     
     用久的东西对人来说总有一种灵性的依恋,这依恋可能缘于一种共同厮守的生命经历,或者说是在人与人日渐相对无语的心灵隔阂中,无意滋生出的一份异类间的“移情别恋”,因而它大多饱含着某种人性变异的孤寂和悲凉。生命的表达因为语言的日渐暧昧而变得语无伦次的时候,每一段字里行间的默默行走,就开始同愈发深沉的夜色坚守着一种不假言辞的交流。墨色不一的发黄纸面上字迹斑斑,全都是梦呓,或稚拙,或浮巧,或妄诞,或荡逸无羁,故人似地追忆,一一浮现,逐段地摹想,那些生命早期的符号,却都有了碑铭般无法磨蚀的恒久。而那些曾经日夜摩挲的物件,是白天的伴侣,深夜的密友,饱吸墨蓝色的精液,为了生命一瞬的迸飞,在青春耗散无度的恣意中,点点滴滴,一划一痕,满页满本都是我踉跄于世间的痕迹。从此,梦境变得凌乱而难以捕捉,思想也由此丰沛而无法满足。所以,我必须十分感戴甚至膜拜这些前仆后继、呕心沥血的无名英雄们,虽然它们大多已面目皆非,遗骸无存。
     
    往事的背影和故人的音容会在某个伤感的冬日午后依次淡出时间的底片,心灵的祭奠开始真诚地供奉起某种物化的存在,氤氲的回忆在漫不经心地缭绕,一些沙砾状的纷扰在时光无法沉淀的缓流中渐渐开始粘稠,像凝固不化的生物的精骨,日夜堆积雍塞于岁月的河床。所有不堪承载的回忆,本质上说是生命缘于生命的重创,许多时候无法预见和回避,只有在那么一瞬间,一些依稀可辨的碎影,在这支残损的笔尖上一闪而逝,竟给人一种针刺似的悸痛,而痛也过于飘乎无从把握,有些东西便开始浮上心头,充满了生命一样的质感和温度。
     
    最先浮现出的可能是一个人,只有轮廓而没有面目,轮廓也只是背影的勾勒。除了在幽玄的梦里,我难以准确地还原出那种熟稔异常的鼻息和音质。他(或她)的周遭永远笼罩着一种意象:星光下银色的雾气,没有来处不见去处的道路,银练似地缠绕着目光尾随不到的方向。所有的情节在捕捉之初就开始支离破碎,仿佛失去光泽的残绸断锦,公然于时光浩劫过的裸墓残碑之外,相继出土并且刹那灰化。
   
      情节的大意,可能是两性之间无关爱情的早期交往片断,被一只挂满苔藓和水草的旧网一同捞出。网底最后的钩沉是彩陶的碎片——斑驳的纹理,暗淡的釉彩,就那么突兀地浮出水面,某种原始的丑陋和真实,在柔顺的河流下竟一直潜伏着如此令人惊怖的秘密。生命中所有的草灰蛇线,在以一支笔为物证的无声供诉中,再现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动机和手段。一切都在预期地发生或者消逝,美丽因为寂寞过后的节制,让激情变得虚妄而陌生,所有被称作往事的遗迹,似乎只能重温而不愿再现,而重温又是如此令人沮丧。
     
    循着笔触的指引,我任由这支通灵的魔杖一路带着我梦游般地穿行在一条幽邃斑斓的小径之间,沿途散落着全部由迷惘的文字之光装置而成的行为建筑。它们以废墟的姿态,坐卧于岁月深处,木然注目我没膝于荒草的淡淡哀怨——那是我的来处和起点,有曾经杂沓喧嚣的车马的辙印,有莺飞草长躬耕垄亩的农业情怀,有我架构过的精神广厦倒映于夕阳余晖中的恢宏气象——有我桀骜的青春和激扬的文字为证。
     
     该是一段多么疯魔的自戕和自我醺醉啊。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瓦解我彼时的冥顽不化,我过久地沉溺于夜色深处秘而不宣的自慰与自恋,在阳光透射不到的厚厚的窗幔后面,和第一缕灰白的黎明一同发出呻吟状的欢呼。我的笔像一支袖珍的犁铧,利刃一样划开土地的皮肤。翻卷的伤口里,有种子也有粮食。文字和生命全然领受着笔尖的欢爱所赋予稼穑的快感,所有的荒原便有了它存在的意义,我由此无上热爱我的工具和凶器——笔的形体和刀的气质,让它置换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残损魅力,泛着焊光般的妖娆和幽蓝,浸润到我的面颊和肌肤里,它使我有了一种隐忍不发的力度和气度。
      
    所谓人性的畸恋,也许是一种无法破解也永远无法与他人分享的另类情感密码,因而我得默认侧身于其中的性别倾向,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拥有过,并失去过,是佛家所谓“物我同怀”的慈悲牵动了我久耽麻木的神经,在人事芜杂、人心凋蔽的情感冻土上,为何竟如此夺目地焕发出一缕初恋般的绵绵温存,让久远的纯真和忠诚重又回射出原始的喜悦。答案已经不再重要,面对所有的曾经和未曾,每个人都具备了幼兽般善于规避和躲闪的本能,对于不可逆转的时空和情感,我们总会在一种近乎蒙太奇般的拼接中,人为地臆造出某种虚拟的存在,却又将这种虚拟当作真实的感动。在这过于矫情而又幻视般的牵强附会里,我将一支无知无辜的笔,无奈地拽入我自说自话的思想密语中,并采用一种患者对患者自欺欺人的语境,精心炮制出一个全无童心和浪漫情调可言的拙劣童话,我感受到一种成年人的滑稽和悲哀,淡淡的淡淡的,由笔尖浸透到心间。
      
    我变得不堪一击,这支笔成了我的另外一只手指。像侠士在江湖的月影下,用蒙尘的青衿轻轻擦拭一柄凝有血痕的旧剑,目光中同时有湛然和冷漠。在没有恩怨的岁月里,侠骨化为柔情,血色映出泪光,让横亘八荒的杀气化为熨贴而温和的慈悲。那么我曾经的杀戮(如果说,所有缘于思想的叛逆都充满了血腥),有多少是罪孽?又有多少是丰功?有多少朴实无华的生命,无端地成了我在以笔为剑的肆意狂妄中杀伐草菅的牺牲?所有的挑战,所有的角逐,所有的输赢,在笔尖和剑刃最终指向自己的时候,我貌似贵胄的魂魄深层,却一直蛰伏着我不堪笔锋的柔弱和卑怯。
     
     而这只笔已经苍老,它谈吐温润却暮气沉沉,像长衫的儒者在烟霞间挥扇自如,却又面目不清语焉不详。笔锋曾有的凌厉剑气早已荡然无存,徒以逍遥的POSE狎弄于昼伏夜出的苍白时空。缘何总会在每一次错失和每一次邂逅之后,所有的情形已不再是从前?在这场失而复得的因果中,我最终陷入了一轮得而复失的宿命,我所有的丢失和找寻,其实已在那一瞬间公布了同一个谜面和谜底。或许笔也有人寿般的消长存亡,依附思想的翅翼穿行于生命的短暂时空,生亦同生,死亦同殁。而文字呢?它会不朽,它是一支笔和它的主人精心策划出的私生子——我们曾以处子般的爱情在暧昧的夜色深处幽媾欢娱,我们终会以舍利般的肝胆返照出一片晶莹剔透的冰雪孤光。
     
     如果还要写,我将用我残损不堪的笔,写下生命中所有的美丽和哀伤。

     作者:临酒期邀

                                                                                                                                                                                     

责任编辑:简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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