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新疆南疆哲合忍耶热依斯马鸿武奉命归真。苟发军摄

四十四
 

    六月夏季的夜晚，在群山的上空，高高地悬挂着一弯淡淡的金黄色新月，浮雾的夜幕，气候是凉爽的。夜晚，久久地、久久地站立在地处开都河畔的“尕吉尔宾馆”三楼客房的窗前，看后院那静静的开都河在月光下闪现出的波光粼粼。

     岸畔上的村庄，静静地伏在一个静谧的氛围里。
 

    新月的清辉，洒落在河岸白杨树的树叶上，闪闪发亮，时不时传来斜倚柳树的维吾尔族男孩抱着吉它弹唱的歌声，几声汪汪的犬吠，惊得柳树枝上的鸟巢里响起小鸟一阵噼呖啪啦的煽动翅膀声。
 

    在焉耆古城的走访中，我意外地得到了一本个人撰写的秘籍副本———在焉耆哲合忍耶民众中中，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虽然没有印刷，但也八方传抄，遍藏四乡。老百姓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密，一般不愿借人，也不肯轻易拿出示人。
 

    但是，他们展示给了我——在他们心目中，我不是一个外人，他们期待于我。我明白了，他们在等待着怎样的一本真实可信的作品。
 

    我打开这本小册子，只是在瞬间，我就明白，我打开的是喀喇沙尔一代回族人那含蓄而隐秘的，情深似海的爱情写照。
 

    是的，我确认，是爱情！

    结发妻原配夫 享年五七
 

    十五岁陪事余 续之尽期
 

    忆昔日名门女 花容月貌
 

    四十载又三春 两鬓斑白
 

    初婚时虽年幼 知情达理
 

    触事物对待人 表里如一
 

    青年时奉高堂 至尊善孝
 

    壮年时执家务 井井有条
 

    待子女并儿媳 宛如至宝
 

    四孙儿皆抚成 全神操劳
 

    铃儿女虽婚配 年龄尚小
 

    小外孙不满岁 未离襁褓
 

    只望想和夫人 白头到老
 

    真主命前定事 谁能动摇
 

    某早晨脊背疼 孙儿侍孝
 

    一刹时情巨变 仰卧床间
 

    有余同保录婿 两傍提念
 

    似清风凛大义 奉命迁还
 

    斋月末夜头晨 辞世常眠
 

    吉庆日贵重时 教友称羡
 

    家族人举遗体 经亭仰卧
 

    观遗容形吉祥 口闭眼合
 

    不幸讯四方传 来宾盈院
 

    邻舍人来奔丧 痛哭失声
 

    众家族跪大亭 泪湿衣襟
 

    子女们哭慈母 五腑悲痛
 

    孙辈们哭祖母 犹如泪人
 

    孝贤媳哭婆母 闻人寒心
 

    振铎儿哭娘亲 解囊破金
 

    铃儿女哭良母 忘食废寝
 

    振超婿哭岳母 痛心不宁
 

    小瑶瑶成人后 难忘祖容
 

    晌礼后奔丧者 人如蜂拥
 

    亲友们挂重孝 面带寒容
 

    众教下一片白 气氛哀痛
 

    闻讣音送葬者 前行后拥
 

    院门外大路上 车水马龙
 

    各寺访挂孝幛 挽联悬亭
 

    阿訇们带学员 赞词高诵
 

    站礼后负悲诵 尸运祖坟
 

    这样的好结尾 知感主恩
 

    就这样荣耀归 使人顺心
 

    你去后留下了 好名一片
 

    你去后留下了 前亭后院
 

    你去后留下了 足迹汗点
 

    你去后留下了 遗物满眼
 

    你去后留下了 家务重担
 

    你去后留下了 重重困难
 

    你去后留下了 给余不便
 

    你去后留下了 合府孤单
 

    你去后虽一人 犹缺半院
 

    你去后留下了 难题多端
 

    善后事怎处理 无法盘算
 

    论功德倾淡墨 难以述全
 

    妇道事多面手 能针善饭
 

    识汉字阅报刊 敬诵古兰
 

    为人厚处事慎 宽宏寡言
 

    见宾客会亲友 面具笑容
 

    逢委屈遇逆境 咽气吞声
 

    极左时合家人 身落下贱
 

    五八年炼钢铁 夫人担险
 

    生产队出苦差 夫人当先
 

    担苦楚受磨难 甘心情愿
 

    唯恐怕伤余体 残疾复返
 

    治家务带儿孙 操碎心肝
 

    减轻余办教务 精神松宽
 

    似这样贤夫人 何处去攀
 

    贤内助余将你 逢期纪念
 

    求真主恕饶你 后世安然
 

    众门生念夜经 为数七旬
 

    北大渠学员们 走坟百晨
 

    五功后向真主 把你提念
 

    为的是主赐恩 坟坑舒宽
 

    余为你作布施 多方舍散
 

    敬祈主赦免你 早进乐园
 

    今世上聚家人 再难相见
 

    除非是主开恩 来世团园
 

    阿 悯
 

    丧期内哀书
 

                                      马鸿武
 

                                一九九三年四月
 

    我一遍遍地读着这共计77行 ，770个字的叙事长诗，一次次泪流满面。
 

    这首名为《回忆贤妻亡夫人》长诗中如此悲痛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我被这样一种悲凉的深情慢慢吸引住了。
 

    诗体文言文功底扎实，尤其是诗中运用排比的修辞方法，写的真实、生动、委婉、感人至深。
 

   喀喇沙尔回回人对爱情是执着的，它不外露，不张扬，爱的深沉，爱的含蓄，爱的隐忍。这一首长诗所描述的夫妻之情，不正是回回人忠于爱情，相知相惜，感情历久弥坚的真实写照吗？
 

    我敢说，我从其中读出了两个字———真爱。
 

    是的，泣血的，扼腕痛惜、无法割舍的真爱。
 

    作者，是中坊寺师父马鸿武。
 

    仰望着他们坚贞的爱情，我的灵魂匍匐在地。

 

四十五
 

    我再一次出现在马鸿武师父家。

    客厅正面的墙壁上，我又一次面对着师娘马子凤的照片。人，怎么看都是好看，像拍得也好，她一生的温婉朴良都印在那上面。
 

    这是一段怎样的深情，又是一段怎样的一段凄美的真爱？
 

    可以看的出，这间整洁的房子里虽然有一张铺着一幅图饰典雅的和田大地毯的大床，但平日里总是不住人的。
 

    我想，这间屋子就是师父珍藏爱情、持守亡灵的圣地了。
 

    面对师父，心里默背着那首长诗，我止不住想流泪。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起这个话题。
 

    “师父大老子（父亲的兄长），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和师娘的故事，我想听。”我迟疑而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师父怔了一下，定睛看着我。
 

    我坦然地面对他，眼里，满是真纯诚恳。
 

    他低头，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没有想到的是…师母她，她，她不到15岁跟了我，我和她……一起走了43年的路……从来还没想到……分手……”
 

    坐在我对面的师父，用低沉的声音说。
 

    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
 

    眼神里，又泛起一片如海的深情，
 

    我一向认为人老了，简单的衣食住行，都是无比的沉重和艰难，他们的内心自不会再有炽热之情或刻骨之相思。而面前的的师父，以含蓄隐忍的忧伤表达出的至爱，令我感动不已。
师父眼中的泪花和那些往日的记忆，便愈发地生动起来，
 

    人哪！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宇宙，阴阳造化，相克相生，深奥隐秘，无有穷尽，即使像师父这样感情很少外露的铁打钢铸的汉子，也不能例外。
 

    是的，脆弱的生命随时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归于破灭。
 

    惟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远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