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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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30 22:00:16 【来源:回族文学】 点击:

    天色还灰蒙蒙的。东方初升的亮白映在我家纸糊的九宫格木窗上时,母亲已起床。梦境里,我隐约听见院子里扁担系子相互撞击的声音、水桶摇晃的声音。母亲又要去挑水了。这个村庄依山而居。一道山泉从山谷潺潺流出,穿村庄而过。村里的人畜饮用水主要来源于这条小溪。乡亲们在村庄南头干净宽阔的高处架了一个石槽,溪水流经石槽,可以直接流进水桶,担水淘菜很方便。这个地方就叫水槽了。

    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已完成了她每天早晨的第一道功课,厨房那口赤褐色的大缸里已清水满盈。我计算过,按我家那对水桶的盛水量算,要担满这口大缸,是要挑四担水的。母亲要在水槽和我家往返跑四趟。母亲的额间浸着汗珠,身上散着热气,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而她的眉宇间却闪烁着明亮的精气神,有一股虔敬的威严和幸福感在里面。多年来,她形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从不饮用水缸里昨天盈余的陈水,而是每天必须从水槽那里挑来清新的鲜水。端详着圆月一样充盈的缸口,聚敛的清水沉静地与母亲对望着,清幽深邃,一股新鲜的清香扑向她的脸面。那缸水,成了母亲心头独一无二的圆月,明亮地照耀着她,在她的心头晃来晃去。

    每天,她是村里最先到达水槽边担水的人之一。她挑回的每滴水就是村里最新鲜的水了。母亲神情庄重欢愉,用水槽边的竹刷将水桶里里外外刷洗一新,再让泉水叮叮咚咚淌进水桶。她是喜欢那种清澈的响声的,有如银子撒落的声音。那水,流经清幽的山谷,带着山涧车前子、蒲公英百草的清香,红鼻血花、野黄菊千花的芳泽,草莓、樱桃、蓝梅子野果的甘甜;带着林间白桦枝头滚落的晨露;带着云卷云舒的雾霭的优雅;带着启明星的光辉,一路欢歌来到我家。这水是透亮的、清冽的、芬芳的。母亲说,喝上干净新鲜的水,心里是亮堂的,人一天是感觉不到乏的。

    母亲像守护金子一样守护着那口缸,从来不许畜禽靠近,更不许小孩子们接近。小猫小鸡对那口缸是望而生畏的,每有靠近半步,就会遭至母亲歇斯底里的呵斥和追赶。为防意外,母亲特意让父亲做了两块厚重的木盖,重重地压在缸口上。那木盖我小时候是揭不起的,所以,也无从接近那缸水。就连父亲有时偶尔经过水缸时,母亲都不免要唠叨着,哎,哎,小心水。

    这缸水,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仿佛是母亲设的一个禁区。我有时站在院子里,看见静静站立在厨房漆黑的角落的那口水缸,觉得它是那般清苦和孤独,又觉得它满腹高贵与清香,是只适合待在那个冷清的角落独享清静的。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有时悄悄溜进厨房,用手摸着水缸光洁温润的赤褐色釉面,手掌上沾满了潮润与冰凉的水珠。再次轻抚,却意外感觉到缸体上传递出一股母性的柔情,那股柔情是那样宽广、熟悉、绵延不绝。由此我判断那水缸应该是女性的,而不是男性的,因为它浑身散发着一股乳汁的清香,并有一股女人身上的淡雅。

    在流火的七月,放牛或放学回家嗓子冒烟的时候,我多想喝一口缸里的清水解渴。我静静地站在缸边,看着母亲郑重其事地揭开水缸上的木盖,舀出半瓢清水倒进瓷碗递给我。那半瓢水在碗里荡漾着微弱的涟漪,欢快而愉悦,像渴望鱼儿的小海洋。我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一股透心的冰凉通过舌苔直达内心,一股从未有过的澄澈迅疾传遍全身。那口水在我看来,是甜过蜜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那半碗清水更甘醇甜美的了。那时候是经常喝这泉水解渴的,也不见生病。仿佛身子骨没有现在这一代孩子们那般金贵。我的那些伙伴们和我一样,像后园菜圃里的萝卜白菜一样,都自然地长着,不避风雨,不讲温凉。清水是我们唯一的饮料。包括我的父亲和哥哥们,从七、八月的“麦趟子”上下来,也都是大汗淋漓地先钻进厨房,饮半瓢甘洌的清水后,才惬意地坐在杏树下稍作休息,再洗漱吃饭。

    岁月荏苒,清水为伴。我有时想,我这身子里面定然已被母亲悄悄注入下了一股小小的清流。它的样子应该酷似那条清澈的小溪,每时每刻都回旋萦绕在我的血液里,支支汊汊遍布我的全身。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出我的血液里泉水流动的声响,叮叮咚咚的。

    我家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房子,叫“水房子”。至今,我仍然喜欢这个如此充满诗意的名字——它给人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使人感到悦目而爽心。这个水房子是厨房旁的小侧房,低矮、阴暗、狭小,暗藏在隐蔽的角落,不易被发现。它是专供家里人洗浴的地方。推开面西的沉重小木门,感觉到水房子里比较阴冷,光线也晦暗淡弱。稍过片刻,就可以看见屋顶垂下的铁钩,铁钩上面吊着一个青灰的泥瓦罐。瓦罐做工粗糙,没有彩釉,样子有些丑陋,灰头土脸,侧耳却宽阔结实,上面系着绳索。瓦罐底部中央被凿开了一个筷头大小的孔,小孔上塞着木塞。水房子南墙高处安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雕花木格窗,窗上糊着黑黄的牛皮纸。阳光透过木窗斜射进水房子时,金黄的光线被分割成一条一条的,依稀能看清飘浮不定的尘埃,在光线里自由灵动地游来荡去。

    这个水房子的小世界里是有大乾坤的。男人们实际上是不大用到这个水房子的,因为,男人们一般都会到清真寺里的沐浴房去洗浴。所以,这个水房子主要是我的母亲、姐姐和嫂嫂在使用。每逢开斋节、古尔邦节等重大节日,每遇婚丧嫁娶,每到主麻日,母亲都会默默地张罗,为自己准备温热的清水,怀着虔敬的心将清水灌进瓦罐,走进水房子。此时的水房子会充斥异样的气氛。一罐清水在母亲头顶高悬,多像一盏即将被点亮的巨大明灯,这盏灯是清净之灯、精神之灯,以水为捻儿,向下燃烧。当木塞打开,温润的泉水从瓦罐底部缓缓流下的时候,灯,就被激活、点亮了,母亲圣洁的仪式就开始了。

    那水其实不像是溅落,而更像是滑落,像是坠落,像是飘落。它是轻柔而迟缓的,保持着一定的秩序,若有所思地滚落在母亲身上。清水珠丰满而圆润,大小匀称且彼此相像,是闭着眼睛的,像一群羞涩的小姑娘。清水,落在母亲身上那一瞬间,就开成了水花,晶莹剔透,花瓣四溅。开成花的清水,有些笨拙,相互碰碰撞撞的,弄出些微的水声,一身水花就缓缓落在母亲脚下,钻进泥土,不见了踪影。昏暗的光线中依然氤氲着水的清雅淡香。

    隆冬时节,水房子会更加阴冷。母亲沐浴时,会在水房子里置放一个木柴燃旺的火盆。有一天,适逢漫天大雪飞舞,我偶然间瞥见水房子里有火影攒动,依稀听见潺潺水声。水房子屋顶,炊烟与蒸气竞相缭绕升腾。彼时彼刻,围绕着母亲,金黄的柴火在舞蹈,那晕染了水色的火苗定然显得更加透亮柔滑,应该像升腾的丝绸,像起舞的发丛,更像睁开眼睛的孔雀翎,在水声里扶摇上升;而甘洌的清水在火光中变幻不定,色泽金美,滴滴珠玑,如溅落的月辉,如流淌的金汁,又如散落的玉盘,在火影里喧响着沉沉下降。仿佛这水中有火的呼啸,而火中蕴藏着水的龙吟,水与火交织、缭绕着,一个升为明亮,一个降为沉寂,彼此谦让且共依存,演绎着无声的美意。母亲在水火的和谐映衬中洗却尘世烦扰,得以清静的新生。屋外洁白的雪花在飞舞,一层埋过一层,喧闹被遮蔽,杂物被隐埋,独有彼时的宁静。这绝美的一瞬刀刻般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沉郁的悸动和美意。此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让我迷恋的图腾了。

    水房子的柴门轻轻开启的时候,母亲戴着盖头,面如圆月,一脸素洁,神情肃穆,庄重俊美,步态轻盈,宛如芙蓉出水、凤凰出浴。我知道,她清新鲜亮的一天,又悄悄开启了,她的节日的帷幕又轻轻拉开了,她清苦的幸福生活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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