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会云:清真寺里的学术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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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23 18:16:21 【来源:】 点击:
      张承志先生曾在《寺里的学术》中说:迄今为止的对伊斯兰的研究,大体上是在主体缺席,即穆斯林缺席的状态下进行的——这并不是一种夸张。我们理应呼唤文明主人的发言,但也要承认事情还缺乏准备。我们企图做的,不仅是穆斯林对自己文明的阐释,而且是对堕落的学术的刷新。

      对于当前的穆斯林学术界,这样的话语不仅是鞭策,甚或还带着对穆斯林学术现状的无限忧虑。

      伊斯兰是什么,最具资格的阐释者当然是穆斯林。可阐释需要能力,穆斯林群体的学术力量,显然背不起这个担子。于是,作为伊斯兰文明的核心地带——清真寺,似乎也被寄予了更多的希望。文明内部的发言,是时代的需要,寺里的学术构建迫在眉睫。清真寺的经堂里,理应再一次走出诸如明清先贤那样的,有能力以文明主人的身份,面对主流发声的阐释者。

      临夏滨河西路清真寺里,一名阿訇正孤灯伏案,默默笔耕。他叫马会云。从求学到任教的三十多年里,他钻研经典,学习汉文化,潜心于学术翻译。截止目前,他在讲经授课之余,翻译著作已达十余种。《索哈伯的生活》更是洋洋百万字的巨著,翻译耗时八年之久。其翻译水平的高低,对话主流的可能大小,我无力置喙,也非一两个人的标准所能裁定。我所看重的是,荒芜的穆斯林学术沙漠上,已经冒出新绿。寺里的学术,正在启程。

      某个傍晚,我走进滨河西路清真寺,坐在了马会云阿訇的对面。

      敏玉林:阿訇是那年出生的?童年的生活境况是怎样的?是什么时候走进清真寺踏上了求学的道路?

      马会云:我是临夏老木场人,1966年9月底出生在一个大家口里。加上我,兄弟姐妹共有六个。我的整个童年都在木场度过,八岁报名上学,只读了小学四年就结束了。当时我父亲是临夏州物资局的装卸工,主要搬卸水泥、钢筋等货物,下的是死苦。母亲在家里养了牛,白天我会帮她去河滩及庄稼地边里割草、放牛、送牛奶等等。大哥在农业社赶马车,我辍学后也去了生产队,当了整整一年的放牛娃。后来为了分担家务,又去地里种麻、在街上卖大豆贴补家用,还爬到木材运输车上剥树皮,然后背回家里当烧柴。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两年。

      到了1979年,改革开放后教门也开放了,一些寺里已经开始办起了学习班,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办,只在晚上悄悄教学。当时我已经12岁多了,乘着这个机会,就到清真寺念经去了。

      敏玉林:一个人从满拉念到阿訇,求学经历都比较漫长,而且会在不同的时期,去不同清真寺,跟随不同阿訇讲经。你分别都去过那些清真寺?将你的求学生涯做一个大致的介绍吧。

      马会云:我最早去了水泉寺一个阿訇的家里,参加晚上的学习班,后来又去了木场寺旁边办的一个家庭学习班,这样大概念了半年时间。这个阶段也就是学习单字、索勒,用以后的满拉生活衡量,还不算真正步入求学生涯。

      到1980年之后,韩家寺正式招收满拉,我就去了韩家寺。韩家寺的开学是王松迪格阿訇,办学的是马希庆(阿卜杜里赫甫尔)阿訇。两人均是临夏地区颇有声望的大阿訇。那个时候大家的条件都不好,满拉的生活很艰苦,每天要跑到家里吃饭,家与寺的距离比较远,有时为了省事,就从家里带些馍馍,家里生活一紧张,连馍馍也没有,很多时候,都是空着肚子的。

      就这样,在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中,我在韩家寺待了三年。

      1984年,我的授业恩师马希庆阿訇离开了韩家寺去了西宁。他走后,我也跟着从韩家寺出来,一时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干什么,就开始在各清真寺乱窜,希望将学业继续下去。可事实上,这段时间,我的学习基本处在静止状态。出于观点的不同,他们要讲满俩、班亚尼,但我跟随恩师马希庆时日已久,全盘接受了他老人家的思想,总觉得那些经典太过古老不合时宜,学基础嘛,越简明扼要越好。尤其在韩家寺的三年里,我学的很扎实,经典基本可以讲通了,所以有着自己的一些理解。

      过了几个月,恩师马希庆阿訇从西宁回来了,并且进了铁家寺办学,当时铁家寺的开学是苏莱玛乃阿訇,现在已是亡人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非常高兴,便又去投奔了他。

      那个时候,白哈马志信阿訇也在社会办学,各方面都做的不错,马希庆阿訇就有了个想法,想与白哈阿訇合在一起办,这样各方面都会得到提升。可意料不到的是,遭到了寺里寺外很多人的反对,说白哈阿訇是三抬,怎能把三抬引到寺里来。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持续闹了两个月,直到几位开学阿訇对话交流之后才得以平息。顺理成章,恩师马希庆阿訇也被扣上了三抬的帽子,最终不得不离开铁家寺。

      马希庆阿訇离开铁家寺,我的求学再一次停止了。直到柏家庄清真寺将他搬去当开学,学习才得以继续。随后,又跟着他平平稳稳念了三年。

      1987年元月,我感觉自己在经典上差不多已经贯通了。于是,在闲暇之余读了很多汉语书籍。说出来有些难为情,看的多是些小说。由于讲经没了难度,所以也没心思待在寺里,一直想着出去转转。恰好我的一个同学是江西九江人,他家中有事不能继续学习。临走时他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恩师马希庆能派我跟他一起下去,目的是要我单独给他讲一段时间的经。恰好我想出去看看,便跟着去了。我的求学生活,也就彻底结束了。

      在九江待了半年,我又去了武汉。当时有个青海的魏阿訇在武汉办野生裘皮服装厂,是个穆斯林企业家,能力很强。经人介绍,我进厂谋了一份工作。一方面做厂里的伊玛目,一方面学习缝制皮草技术,一待又是两年时间。现在算来,我还是一个皮草缝制匠人。

      1989年6月,我回到了临夏。离开武汉的时候,正在闹6.4学潮,我在火车上坐着,旁边飞来一块石头,打破了玻璃,差点砸在我头上,也不知道是谁扔的。

      回到临夏后,我又去找恩师马希庆阿訇,这时他已经离开柏家庄,去了堡子寺开学。见我回来,他就把我拉进了堡子寺。可问题来了,我是继续念经还是给别人讲经?念经我实在没心思了,因为那些我都会。给别人讲经上课我又拿不下来,因为我的性格比较腼腆,在多人场合里,我紧张发怵,说不出话来。当时就想,不行改行吧,去干点儿别的,比如做缝制皮袄的匠人。可我的阿訇爷马希庆不答应,说都念成这样了你再去做皮子,这说不过去。

      当时西宁的哈凌云阿訇也在堡子寺教学,带着两个班,比较吃力,忙不过来,就暂时把一个班分给了我,当时孔德军·安尤卜也在堡子寺,你知道这个人,此人虽然年纪轻轻,却很有想法,跟我很谈得来。这个班我带了四个月。可四个月后,我就给带散了,性格原因,我管不住学生。后来出现了一个现象,寺里捣蛋一点的学生,只想学点儿教门基础的本地学生都想进我的班,原因是我没那么严厉。

      这个时候,张家川一个清真寺搬开学阿訇,有人推举了我。

      当时是1990年,我24岁。由于性格方面的缺陷,临走时,我拉上了一个帮手,姓张,叫艾哈默德,他早先在白哈阿訇跟前念过,能说会道,人也精干稳重。他一直在张家川陪了我半年,等我慢慢熟悉后才离开的。

      我在张家川总共待了五年半。前三年全在清真寺,后两年半正好张家川阿校办起来了,我在开学的同时也去阿校代课。代课我开了几本经,分别是:《依海牙依》《费最俩里》《米实卡提》《古兰明文》等,一周要上二十二节课。那时候年轻,有精力,寺里阿校的课程都能兼顾,一头也没拉下。

      我性格软弱,基本和外界很少有大的走动。就是讲经上课,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我在经典上的提高也是明显的。马坚版的《古兰经》汉译本有一部分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因为你要给学校的学生讲白话文,不能用纯粹的经堂语,首先要有充足的准备,不然你给学生怎么讲?如果带上‘着、乃个、乃期间’等经堂口语显然不行。同时还要给满啦讲十几本经,那段时间真忙的不亦乐乎。就这样,清真寺到阿校,半公里路程,来来回回,我走了两年多。直到后来患上了头疼的毛病,才辞掉了学,离开张家川。

      1995年3月份,我回到临夏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就去了马彦庄清真寺,然后一待就是十四年。

      敏玉林:我的朋友里面也有念经人,有些念了两三年就结束了,有些一直念成了阿訇。我问他们,当初为什么选择了念经,有些人回答是家里老人做的主,就去了。有些人完全是自己的主意,就是想走在教门的路上。你念经是出于怎样的举意?是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普遍都朴实一些,对教门有感情。出于感情的热忱,才始终走在教门的路上?

      马会云:我糊里糊涂就去了。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凑热闹,一个叫一个,去念经吧,然后一哄而上。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认识呀思考之类的,父母要干的活太多,也顾不上为孩子规划什么。可念经的时间慢慢长了之后,就开始喜爱了,觉得到寺里能学到知识。再到后来,随着认识慢慢加深,使命感责任心也就越发明晰起来,所以能走到现在。其实这样的状态不光是我一个人,比如祁学义阿訇,马旭东艾米尼阿訇都是我的同学,可能我们的状况也都差不多,都是出于喜爱才一直坚持了下来。

      敏玉林:十年文革,教门受伤了,所有穆斯林家庭都没有学习的机会,时间长了,或许人也就慢慢习惯于麻木。改革开放后,教门进入了疗伤期,群众情感又被唤醒。在你的记忆中,那个年代的教门状况是怎样的?也就是群众对教门的认识和热情方面,是比较怠慢还是积极的?

      马会云:教门刚开放的时候,群众的教门热情是很高的,最突出的表现是对满拉的喜爱和扶持上。比如嫁女儿首先便是满拉。还有群众为满拉购买经书,扶帮他的学业。那时候的经书是非常昂贵的。我父亲给我买了本品德方面的经书,当时的价格是四十块。四十块在当时来说,简直是天价,相当于现在的四千。有些经书是当时几位有经济头脑的穆斯林,其中有阿訇印刷的,后来听说成本才八块,卖四十块,赚取的是暴利。虽然知道经书贩子哄抬书价,但我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样的情况其实发生在很多人身上,我父亲只是一个缩影,由此也可见群众的教门热情。这些经书贩子就是利用了群众对教门的热情,心太黑了。当时伊协印制的《折俩来尼》售价才12块,你想40块是翻了几番,这样挣钱,真主是不喜欢的。过了七八年之后,群众热情逐渐降温了,这跟一部分满拉的作风低劣有直接关系。比如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来临夏后用满啦的身份,做出了一些欺骗的行为,使得群众慢慢起了警惕,随后也就拉开了距离。

      敏玉林:群众对教门有热情,普遍都喜欢念经人。那么清真寺是如何扶帮满拉的?比如吃饭等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马会云:本地满拉在自己家里吃。外地满拉寺里专门起了灶,每个满拉大致上一个月交三十斤面,不够的清真寺解决,那时白面奇缺,绝大多数交的包谷面。我在柏家庄求学期间也住在寺里,寺管要我交面,我拖延磨蹭就是不上交,因为学习好,也有资本耍赖(笑)。最后阿訇没办法了说,你不交也可以,就带些课吧。就这样,我带了一个班,解决了吃的问题。

      敏玉林:那个年代的阿訇和满拉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情况,就是汉文化程度不高,那么在讲经的过程中,阿訇是如何讲解经文背后的深意的?满拉的理解能否跟得上?

      马会云:我跟的阿訇不存在这个问题。马希庆阿訇的父亲是井口四师傅,从五十年代起就在做经堂语改革,十分重视汉语教育。所以我的恩师马希庆阿訇讲经是非常清楚明了的,他可以用很常用的口头语讲出经典的深意。

      其他的老阿訇其实也不存在讲不透的问题,比如说《古兰经》里有这么一句:“在非信士上是严厉的,在信士中间是疼慈的。”那么有些老阿訇就会结合当地方言做出这样的讲解:“在卡费勒上是钢棒硬正地,穆民上是疼慈地。”你看,他讲的多生动,多明了。而钢棒硬正是临夏方言,临夏的满拉从小就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长大,理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所以也就不存在理解不了的问题了。

      敏玉林:也就是说,有时候方言会更靠近更有利于满拉的理解。比如:哪怕路再遥远,我也不会害怕。纵然路再遥远,我也不会害怕。“哪怕”就比“纵然”要好理解的多。因为哪怕是人人都说的方言,而纵然是书面语?

      马会云:就是这样的。外界还是有误解,并不是不懂汉语,就讲不了经。只要经学功底扎实,还是能讲透彻。

      敏玉林:1990年到1995年,你作为一个开学阿訇进入了张家川清真寺,那么在这期间,面对各种各样的职责和工作,你觉得作为开学阿訇最难的事情是什么?

      马会云:最难的是演讲。原因我们前面说了,因为我胆子小,自卑感强,腼腆怯场,对别人的评价看的太重。其实真正讲开了,大概意思还是能表达清楚。但恐惧感却始终相随,这个情况可能和很多年前的一次经历有关。那是1986年,来了几个国外的学者,他们参观临夏地区的清真寺,机缘巧合下,我充当了他们的翻译,当时才19岁。也就是那次,我翻译的战战兢兢,抖抖嗦嗦,没想到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了下来。以后每逢在众人面前讲话,这种状态就像个病一样,复发了。可面对满拉讲经时状态很好,很稳定。也是缘于自己的不足,我只要看到那种特别腼腆自卑的满拉,总是加倍呵护,生怕斥责会给他留下阴影,影响日后的生活。反而对那种特别聪明调皮的,我会很严厉。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上课,不喜欢演讲。现在演讲,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怯场。

      其次是交际。甚至外地有了埋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出去。致使我的满拉们很有些怨言,说别的寺里都是阿訇带着送埋体,满拉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很威风。我们就像“也提目”(孤儿)一样,孤孤单单地没人管。一来我比较忙,还要去阿语学校上课。二来也不喜欢人多,感觉人多的场合,融不进去,还是自卑感作怪。我一直在想,我是一个沾了教门光的人,如果去干别的事情,我想我这种人会被饿死的。今天的一切,都是教门的伟大。

      敏玉林:我有个感受,现在的教门状况,似乎呈现出一种三级分化的状态。一是教门非常好的人,在认识和遵守上都没有太大问题。二是教门非常差的人,世俗化十分严重,与教门各走一端。还有一种人,辨别起来比较困难。你不能说他没教门,教门的事他都在做。可又喜欢把教门做在明处,让所有人看见。做一点事就要听见响声,渴望得到别人的注目和赞美,这又完全违背了信仰的精神。这种现象在各地都比较普遍,或许也不是几个阿訇在短期内就能改变的,需要人的不断进步去克服。那么就你几十年里的观察,当下的教门状况比起你求学的那个时代,是好了还是差了?

      马会云:我是这样认识的。教门状况,基本还是保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上的。原因如你刚才说的,诚实的人非常诚实,教门认识透彻的人越来越多。这种状况让人非常喜欢。甚至有个情况,这种人聚在一起,大多谈论的都是教门。在改革开放初期,我求学的那个时代,这个情况是非常少的。因此就教门认识,现在肯定比以前强很多。但这需要一个发展过程,某种状况只是某个时代特定的产物。就像刚刚建国时的国力和现在也有很大差距是一个道理。

      现在的教门最令人担忧的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第三种:教门要干,名声也要。这里面阿訇们也起了推波助澜地作用,是心理引导上的一种失误。这是很令人担忧的,今世就这么过了,后世谁为他们负责?

      敏玉林:是不是可以这么概括。两个时代的教门,改革开放以后属于有热情,但认识浅薄。被压制了很多年,忽然获得了自由,然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需要为教门做点什么,有了自觉的担当。现在属于有认识但缺乏热情。随着各种渠道的知识吸收,如阿訇的讲解,经书的阅读,网络手机上的信息接触等等,人们对教门的认识逐渐提高了,可不像那代人对教门有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司空见惯了,缺乏一股热情,所以表现平淡甚至有些麻木。

      马会云:是的,这就是基本的差异。

      敏玉林:1995年,你去了马彦庄清真寺教学,马彦庄满拉很多,教学口碑也十分不错。我想既然是清真寺办学,自然离不开经堂教育模式。那么,马彦庄是沿袭了传统的那一套讲经方法,还是进行了创新和变革?除了经典学习,还有其他的学科设置吗?比如汉语。

      马会云:基本还是沿袭了传统的讲经模式。2004年前后,可以说马彦庄的经堂教育达到了鼎盛时期。满拉人数普遍高于其他任何一所清真寺。之所以做的比较好,其中有个原因是,我将张家川开学期间在阿校任教时所接触的一些模式和方法吸取了过来,融进了马彦庄经堂教学。

      敏玉林:其实这就是创新和改革。你是在传统的经堂中加上了现代教学的理念,也就是课堂模式。我有个不成熟的区分,即经堂和课堂,分别是当下穆斯林教育的两个形态。

      马会云:是的。但课堂模式在清真寺的时间其实也很长了,像韩家寺,井口四师傅从1958年前后就已经改经堂为课堂了。后来我的恩师马希庆阿訇以及一同在井口四师傅老人家跟前学习过的阿訇们,后来都在各自的清真寺里推行着课堂模式。但经堂和课堂的区别也不是换个地方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授课的理念和课程设置。马彦庄是最早设置汉语的清真寺课堂,甚至后来我们还开设了电脑、英语等课程,力求做到适应社会文化背景。开学放假都会举行典礼,学期中间也有各种文化体育活动,目的就是想丰富学生的学习生活,达到促学的目的。这些,都是开了清真寺教学的风气之先。

      敏玉林:可以说,马彦庄的教学模式,是传统经堂教育和现代阿校教育的一个结合。你在马希庆阿訇身上学到的已经是改良后的经堂教育模式,后来再加上你自己接触的阿校教育模式,二者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创新。马彦庄学风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你在马彦庄办学总共几年?期间有过摇摆和对教育进一步的设想吗?

      马会云:总共十四年。中间在待到四五年的时候,曾打算要离开。但有一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消息,北大在举行百年校庆。做重要学者介绍的时候,得知有些教授在北大一待就是几十年,在几十年的低首伏案中,才在教学和学术方面做出了成就。这时候我就想,一个人必须扎个根,在一个地方沉静下来,扎扎实实地做,或许才能做出些事来,有一些成绩。鉴于这个想法,心又收了回来。这一收,又是十年。

      我在马彦庄的后期,渐渐发现一个现象:满拉们念完了四年经,离开清真寺后,却很难找到继续深造的地方,这个情况一直让我很焦急。后来经过多方的交流磋商,我们和堡子寺、下二社、柏家庄、韩家寺、关家台几个清真寺商量,办一个进修班。把这些从清真寺毕业的学生全都集合到关家台清真寺来,然后从各清真寺抽掉合适的教员来授课。云从平博士是我们专门聘请的阿语授课的教师。办了一年,效果相当好。第二年进修班搬到了堡子寺,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到第三年,进修班就夭折了。当时如果那个进修班能持续办下来的话,不知有多少人可以受益。就拿关家台清真寺那一年的学员来说,四十多人中有二十余人现在在各个地方的清真寺里起着重要作用,都比较出色。后来我离开马彦庄到现在的滨河西路清真寺,最大的举意就是再办起一个类似的进修班,培养一些人,但限于各方面的能力,情况不是很好。我现在身体也不行了,早先的教学过程中让我拉下了一些病,上不了课了。

      敏玉林:我知道,你在马彦庄教学期间,就在做经典翻译的工作。比如《索哈伯的生活》就是在马彦庄清真寺完成的。那你之前还翻译过什么作品?翻译工作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马会云:翻译有个缘起,我曾经看到过马效佩博士翻译的《路标》。那本书我在张家川的时候,从头到尾看过两遍。看完之后有种感觉,这个人太厉害了,不得了,哪天我也能像他这样翻译一部经典就好了。心里就一直存着这个念头。随后开始了大量的汉语阅读,如《诗经》《孔子》《孟子》,收听广播等等,想为翻译扎些基础。

      当时和白哈阿訇一起创办中阿学校的有个阿訇叫马义清,他是《礼拜必读》的编写者,也是我去张家川开学的推荐人,一直在张家川办女校。这个人的汉语程度比较高,但阿语一般。后来一个机缘,我们俩联手开始搞翻译。我负责阿语讲解,他负责汉语整理。第一本出来的是《穆圣遗嘱五十五则》,是个小册子。之后又着手翻译《利雅德》,出来后的名字叫《修士的花园》。后来宁夏马凤德的《利雅德圣训集》出来后,取代了《修士的花园》,同一本经典,人家翻译的比我们好,流畅。再后来又合作了《祷文荟萃》,可在翻译的中途,马义清阿訇无常了,后半部分我一个人继续翻译,最后完成了。接着我翻译了《列圣传》,这本书翻译出来,我自己感觉还是不错的,但印刷很不顺利,最后连稿子都遗失了。后来是《穆斯林修身养性之道》。接下来在翻译《再传弟子的生活形象》的同时,《索哈伯的生活》也同期开始了。

      这个过程很艰苦很漫长,当时课程安排也非常繁重,一天上七节课,基本是从“邦达”下来一直上到“霍布旦”散。就在这个期间,我和哈凌云阿訇还合作翻译了《六大美德》,总共一千多段,哈阿訇翻了二百多段,其余的留给了我。这本书的使用量比较大,很多地方的穆斯林兄弟都在用。

      在《索哈伯的生活》之后,我只出了一个小册子,叫《穆斯林的生活》,是伊玛目安萨里的作品。还有两三本书都翻译了一半,中途听到别人也在翻,我就停了下来,觉得力量不能耗费。

      敏玉林:《索哈伯的故事》有一百多万字,是一部巨著。我在后记里看到,翻译这部作品你用去了八年时间,这很不容易。在这么一本大部头的翻译中,你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马会云:对我来说,翻译的最大困难还是汉语修改校对的问题,这方面的人一直找不上。2008年孔德军给我帮了忙,那年刚到假期我就去了西安,他手里有一帮大学生,帮我校对了《索哈伯的生活》,用了四十五天,其实是校对了一部分,量太大了。后面的校对是哈凌云阿訇、刘云哈智与我共同完成的,我前后两次去西宁,分别住在哈阿訇家和刘云哈智家里。

       敏玉林:我在阅读的时候,或多或少总能看到一些经堂语的影子,经堂语和现代汉语的差别还是比较大的,翻译期间,可能存在一些思维转换的问题,是这样吗?

      马会云:是的,这个转换是比较艰难的。一段经文我用经堂语讲的时候非常清楚,但要转换成现代汉语,就感到自己的词汇量太少,不够用,语言组织很困难,找不到一种精确的表达。

      到现在我还有个遗憾,就是早期求学时没在阿语学校里学习过。如果在阿校待过,起码在汉语上的情况会有所改观,因为阿校里的汉语教师普遍都是专业的。再者自身的自卑心理也造成了后期翻译工作的阻碍。早期在张家川开学的时候,阿校办过一份刊物叫《使命》,当时我也写过一些小文章,就刊登在《使命》上,感觉写的还不错。于是又想在兰州的一些刊物如《开拓》等杂志上发表,曾托人投稿,但那个人又推荐另一个人,说让我找他。我就想,一篇小文章左右找人,实在没必要,就这样投稿停顿了,写作也跟着停止了。现在回想,那时如果不是自卑,而是一路坚持写作并且投稿,或许一步步就加强了。总的来说,跟外界的沟通是十分差劲的。现在的很多写的很好的学者,其实早期他也未必就写的很好,但人家坚持了下来,表达也就越来越好了。很多人能放开自己,我的放不开局限了自己。

      敏玉林:你为什么选择翻译《索哈伯的故事》?翻译这本经典,你是出于怎样的思考?

      马会云:我一直想翻译一本关于圣门弟子的经书。最早看重的是《圣门弟子的生活形象》,但别人已经在翻。我在阅读圣门弟子的事迹时,所受的感动和启发十分巨大。后来看到了《索哈伯的生活》,我非常兴奋,就着手翻译了。

      敏玉林:我在阅读的时候,看到了《索哈伯的故事》里包含了对《古兰经》《圣训》的阐释,伊斯兰在阿拉伯世界发展轨迹,先知的大小事宜的记载,更多的是索哈伯的事迹叙述。可以说,这是一部集经训注解、伊斯兰历史概述、先知传记、圣门弟子生活叙事的跨学科著作。在你的理解中,它更偏向哪一个方面?

      马会云:我在西安的时候,经常和大学生们交流。我曾对他们说,除《古兰经》和《圣训》之外,这本经典所讲的,就是原汁原味的伊斯兰。里面的内容涵盖十分全面,经训、历史、生活、教法学都包括在里面。我们对它的认识是一致的。

      敏玉林:也就是说,《索哈伯的生活》是不能用某一个学科去进行界定的,它是一部综合性著作。你觉得翻译这本经典,对当前的穆斯林社会有着怎样的意义?你想让阅读它的人得到什么?

      马会云:我当时可能没想那么深。只是觉得索哈伯的生活形态应该为当下穆斯林所了解。尤其是举意教门宣传的兄弟们,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学习资料。乃至所有的穆斯林,其言行都应该从索哈伯们的身上,得到启发和引导。索哈伯们就是榜样,我们都应该效仿他们。当然最好的榜样是穆圣,可我们一般人是达不到那样的高度,而索哈伯的言行更靠近普通人,更具可操作性。这就是这本经典的一些现实意义吧。

      敏玉林:有一种传统的认识,就是历代以来,阿訇的责任就是教满拉、讲瓦尔兹,打理好清真寺的相关事务。而你在言传身教的同时,也进行笔墨的耕耘。这里面有着怎样的理解?比如在在教门延续、文化传承上的意义。

      马会云:总的一句话,就是想着,光阴不能虚度,要做出些东西。曾经有两个搞翻译的汉族朋友问我,说你的这些翻译作品正规出版社里出不了,你为什么还要下这么大功夫呢?我说这个你不懂,我们有我们的一个想法,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历史,为后人。

      敏玉林:你的理解中,经典翻译对当前的穆斯林文化发展意味着什么?在我的观察里,我们西北的阿訇还是不注重笔墨的,认为阿訇只要经讲的好,瓦尔滋讲的好就够了。可南方的阿訇不一样,如马复初、马联元等阿訇可谓著作等身。西北似乎只注重口传知识。

      马会云: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也和别的阿訇谈论过。由于历史和地域的原因,西北和南方的阿訇确实有差异。西北的阿訇注重言传身教,南方的阿訇在言传身教的同时,还有笔耕著述,花费心力可能更大一些。但现在的情况是,西北的教门似乎比南方普遍都要好一些。可能也有历史的原因。但更大原因还是在于,毕竟著作是死的,人不去看,它只能静静地摆放着。但言传身教却是活生生的,有情感的。手把手、心对心地教,扎实有力,所以教门的传承也保护的更好一些。当然这类阿訇也有软肋,就是只有知识的传承,没有知识的研究。现在研究似乎也显得越来越重要了。所以阿訇们在有条件、有精力的情况下,还是该将二者结合起来,讲经授课的同时留下些著作。但现在如果在教学和翻译之间,我只能选其中之一的话,我会选教学,因为这毕竟是鲜活的。


      敏玉林:滨河西路清真寺的环境好,安静,很适合搞学术。你最近有没有新的翻译?可否透露一点相关内容?


      马会云:最近在看《圣训珠玑》,翻译了几百段,又停下了。主要是头疼,翻不下去。这几年就翻译了一本《先知时代的女性索哈伯》,目前还没有印刷出来。字数不多,十万字吧。按目前的身体状况,《圣训珠玑》是翻译不出了,本来也有两个版本,分别是“穆斯林青年翻译组”和马贤的。现在手头刚开始一个演讲集《班亚尼》。


      敏玉林:你现在的主要经历还是放在办学上,那你认为现在的满拉素质怎样?他们在念经过程中应该注意些什么?


      马会云:现在的满拉最大的问题是浮躁,这和社会环境分不开。诱惑太多了,所以我希望,作为求知者,还是尽量要静下心来,这是最重要的。

      现在社会上有一种声音,我很不喜欢。说我们现在的学生生源不好,是三不要,家庭不要,学校不要,社会不要,是渣子,我非常反感这种声音。渣子在社会上,不在清真寺,今时今日没人会来清真寺混饭吃,外面随便做个什么不能混日子。能到清真寺里来的,已经相当不错了,寺里和社会相比,是无法随心所欲的,他们能接受清真寺的约束,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我常跟满拉们说,你们既然到寺里来了,说明是真主特别选拔的人,不然的话社会上打个工很轻松,跑到寺里做什么?

      有些阿訇也说这样的话,这是极不负责任的。如果这么说,现在的阿訇们也没好的哪里去,像我就是辍学之后念的经。好多阿訇也一样,书读不进去才来念的经。现在的孩子多叛逆,走进清真寺的学生,如果不是自愿,父母能强迫吗?很大程度还是出于自己的认识的。在诱惑这么大,人心这么浮躁的社会环境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自愿走进清真寺念经,你还能说他素质不高,是渣子?



      敏玉林:作为一个现代念经人,如果将来也想从事教门传承、文化译著工作,需要在哪方面下功夫?应该具备怎样的情怀和担当?


      马会云:应该在经典理解上下功夫,要吃透。以后要面对的群众,基本都是有些文化的,跟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所以你的表达,除了透彻,有逻辑之外,一口普通话也很重要。就算是穷乡僻壤的地方,阿訇如果用普通话演讲,大家还是更喜欢些,爱听。还有汉语文化的学习,一定要下功夫。同样的一句话,分别从小学生和大学生的嘴里说出来,可能效果也不一样。可现在的学生都有个现象,不重视汉语,这样下去,将来会吃亏。

      满拉的担当问题,像我们前面说的,相比于八十年代,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缺乏的是热情。当前的很多阿訇们也缺乏热情。如果我们想要改变一下这个状况,就必须具备一种吃苦奋斗的精神,如一个宣教者,一趟回来之后,他最大的改变,就是对教门有了热情,有了忧患意识了,这是最大的收获。

      现在我们的阿訇最缺的就是热情,只重现实,这样教出来的学生也是没有情感的。有些阿訇辩解,说这不能怪阿訇,是待遇太低了,阿訇要生活,怎能不注重现实。这话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是贬低了阿訇的位置,你选择了这份事业,就要承担它带来了一切。更何况,你只要好好工作,真主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你看现在,临夏市的阿訇哪一个不是开着小车?

      有时候阿訇们说教员的工资太低,在大殿里讲,这完全是废话。教员的工资高低完全在你,你随便动动脑筋,教员工资很轻松就能提高并落到实处。可能是阿訇们觉得教员工资跟自己靠近了,就显不出自己的高大了吧。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经验和想法,或许不切实际,又或者有些问题我没看透彻。

      教员的问题在于,责任感普遍不强,缺乏情怀。你把工作做的扎扎实实,工资不要考虑。群众的眼睛亮的很,你有多少付出,就一定会得到多少回报,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身边就有个教员,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扎实认真,教学工作做的滴水不漏,最近就有教友给他送了一辆小车,还有的阿訇教友们帮助把房子都买下来了。

      所以,现在的念经人、阿訇,首先应该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乐于担当,有甘于奉献的情怀。做到了这些,无论今世后世,真主都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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