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回教学人中的启明星 ——评《马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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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3 09:36:15 【来源:英华恒毅】 点击:


读书缘起

十来年前,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绝少有接触外界事物的机会,在村子里曾目睹形形色色的丑恶,也曾沐浴在信仰的润泽之中。启蒙阿訇是一位开明的撒尔塔人,当众人摇晃着脑袋背念《信仰问答》时,我总会有很多疑问,从小净细节到先知继承人,阿訇也总会耐心解答。约摸在四年级时,阿訇曾问我一个汉字“戕”,我兴冲冲地跑回家用《新华词典》查询了这个字,并把读音“qiang”和意义“杀害残害”告诉给了阿訇,并乘机偷窥了阿訇的汉语古兰——那是纸面糙旧但字迹清晰的汉语古兰——在阿訇琳琅满目的阿语经典中格外显眼,应该是1981年中国社科院出版或后来再版的古兰,而阿訇询问的那一句经文是:قَدْ أَفْلَحَ مَن زَكَّىٰهَا  وَقَدْ خَابَ مَن دَسَّىٰهَا   He has succeeded who purifies it(نفس),and he fails that corrupts it。凡培养自己的性灵者,必定成功;凡戕害自己的性灵者,必定失败。(91:9~10)

就这样,我走近了马坚先生翻译的古兰,可以说,十余年来对于信仰的一点点亲热,与先生的翻译紧密联结。换作一般人,可能不会十分在意一位译者,可我却偏偏是个“若吃鸡蛋,必念母鸡”的人,故而可以说,自读经以来,素慕先生之品学。去年至今又曾读得庞士谦、纳忠诸先生的“西行游记”,他们对子实的评价超乎寻常,因而怀着“古仁人之心”,敬读此书。




书评

这本书主要由三部分组成:四篇序言、生平和著述构成的正文,及九篇论文文章组成的附录。

在序言部分,史学家白寿彝从历史学视角评价了马坚先生议述考订的学术人生,认为他延续了云南回教学者经汉两通的传统;企业家沙鹏程回顾七十年代末拜访先生时的经历,先生朴素的品格让他铭记一生;上外教授朱威烈强调了和先生的师承关系,并提及先生将“阿语从民族宗教学引入最高学府的功绩”,朱老师后来有意提携丁俊、祁学义等学者,可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马坚先生夫人马存真女士总结了他翻译经典和培育阿语人才的两大历史功绩。

最后的几篇论文则是对本书内容的一个补充和细化,仍不离全书整体框架,主要涉及先生有关著作、纪念会议和人物回忆。

作者李振中是北大回族学者,借助曾与马坚先生共事等便利,从先生生平和著述两个维度回顾了先生奋斗不渝而壮志未酬的一生,类于一般传记,本书仍以人物生平为主线:

1906年马坚出生在经济文化水平较高的滇南回民聚居区沙甸,在父母的殷殷期望中,在家乡接受了良好的阿语和古汉语教育,由于身体和家庭原因,19岁开始在鱼峰小学任教,任教期间注重改变旧有教育模式,注入是实践方法和爱国主义思想,1928年北赴宁夏固原在著名经师虎嵩山阿訇门下学习传统经典,因饥荒来到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学习,学校老师有哈德成、王静斋等,三年间勤学不怠,校方对他的评价是:马坚有志于伊哲,专研阿文,攻读不懈。性颖睿,立志坚决……他日必伊之柱石也。由于回族资本家马晋卿先生的资助,他成为第一批(1931年)留学埃及的回教留学生。

身怀民族振兴重任和个人学术梦想,马坚同纳忠等人来到了爱资哈尔,他们得到了爱资哈尔和埃及当局的重视与欢迎。在入读爱大之前,他们首先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补习,在古老的爱资哈尔,马坚一方面提升自己的语言能力,另一方面则跟随经学导师学习传统经注和现代经注(白达维和光塔)。在爱大长达三个月的暑假里,他不惧炎热继续苦读群书并抄录文献,始终穿着自己的“八任内阁服”(埃及总理换了八任,西服却一直没有换)。于1934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译作《回教哲学》(رسالةالتوهيد),马坚在爱大入学考试合格后,主动转入了阿拉伯语言学院(دارالعلوم),并翻译了调和进化与创造的《回教真相》。抗日战争爆发后,留埃学生与日本帝国主义及其代言人抗争,通过舆论宣传等手段传达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正义性,1939年庞士谦、马坚等人参加当年朝觐,借机发表演说、撰写文章,赢得了当地人民的同情。

同年,学成归国,国内一众学人正在等待译经者的到来,并提供便利。早在埃及时期马坚就已立志译经并积累了大量资料为译经工作做准备,翻译古兰成为水到渠成之事。他首先回家省亲,担任《清真铎报》主编。之后,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之中,陆陆续续翻译古兰,逐字修改,加以注释(生前完成前八卷注释),翻译的古兰经先后在49年和50年分别出版。1946年经白寿彝等推荐,被聘为北大教授。

解放前,先生从不参与政治活动,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马坚成为“重要的统战对象”,参与政治事务,先后在《人民日报》等报纸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关伊教的文章,驳斥了各色谬误的看法。52年院系调整后,北大东语系扩招,马坚为学生编写了一系列讲义和教材,经先生确定下来的“开口符”“起语述语”成为阿语学习者沿用至今的标准译法。49年到66年,北大东语系培养学生超过250人,其中多有受到先生直接或间接指导者。尽管在那个年代很多像马坚这样的“反动权威”被打倒或摧残致死,先生却乐天知命,凭借智慧寻求一线生机,先后出版的译作有:《伊哲史》《教典诠释》《阿拉伯简史》《阿拉伯通史》(最后一本在先生归真后于1979年出版)。

1978年4月,先生说“若不完成古兰注释,我死不瞑目”,同年8月16日在北京与世长辞。

 


读完传记后遂生撰写这篇文章的想法,本欲从缘起、书评、把脉诊断和思想评述四个角度,用千余字略写一二得获,奈何“词不达意”越写越多,故鉴于篇幅不得不分为上下两篇。这篇主要回顾了读是书之缘起和全书梗概,愿主引领,不日将从“把脉”和“评述”两个方面,尝试提出一点粗鄙之见。


一、译作著述

先生译作《中伊概观》《论语》(均为阿文)和汉译《古兰经》分别为第四章、第五章和第十二章的标题。先生接受过系统的古汉语教育、经堂教育和现代大学教育,是把阿语从经堂引入北京大学的第一人,他的思想至今产生着影响。先生对当时问题的探析仍不过时,是反思诸多问题的参照。正如目录所显示的那样,评析先生功绩,这些译著应该被放在首要位置,主要译著:(参见p273~p281)

《回教哲学》(译)1934
《中伊概观》(阿语)1934
《论语》(阿语)1935
《回教真相》(译)1937
《回教教育史》(译) 1941
《回教基督教学术与文化》(译)1936
《伊哲学史》(译)1944
《古兰经》上册(八卷译注)1949
《回历纲要》1951
《阿汉词典》1966
《阿拉伯通史》(译)1979
《古兰经》(全译本,删去注释)1981

二、把脉诊断




从王浩然阿訇时代开始,无数回回有识之士前赴后继地探求出路,尽管方案不一,但目的总是相同,可谓殊途同归。

1、现状分析

先生在百年前针对中国回教种种问题的剖析是深刻的。1934年应埃及回教促进会之邀,发表有关中穆中国文化的演说,分析了现状:经济方面的贫困阻碍了各项事业的发展,个体无法实现经济独立,更无法解决其他问题;文化思想方面缺乏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片面解读伊斯兰宗教,纠结于斋月看月、转经殡礼等具体问题。这些问题详见于《中伊概观》(此为阿语版,中文见《中国回教概观》)。(p40~p63)

2、绝大多数人不了解阿语

这导致教内人士对于经典几乎一无所知,鲜有人以之培养一种思维方式,曲解丛生,信众始终停留于“人在心不在”的功修之中。先生于1939年开始翻译古兰,并对前八卷做了详尽注释(这一点被人忽略,但却极为重要,注释里探讨了许多前沿问题),这个译本于49年初版,后来政治运动导致译经工作终止,文革后先生全力修订古兰,并举意完成所有注释,笑言若不完成则“死不瞑目”,却在1978年溘然长逝,流传于世的全译本古兰删减了注释。

3、抵触汉文化

由于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很多地方回汉老死不相往来,文化层面更是相互漠视,每有歹徒造谣惑众,则必致灾祸。埃及留学时期,先生出于“尽到作为中国公民的义务,将《论语》翻译成阿语”,先生翻译的《论语》极富阿拉伯语言魅力,同时与《论语》本来的面貌紧密相连,李老师在本书中对此做了详细的解读,先生不仅是回汉文化交流的桥梁,亦是中伊文化互汇的先锋(p64~p75)。




4、教育问题及改革方案

先生早年锐意进行教育改革,因条件不具备而作罢。1940年为《回教教育史》写的序文里对中国回教教育问题的思考:

经堂教育只重宗教教育,忽视普通教育;忽视社区主命,[可以参考伊教育学家安萨里的《圣学重光》(今译《圣学复苏》)和法理学家沙兑比的《法理集成》 ];国家观念薄弱,不知公民权利义务;即使对于宗教略有心得,也不能用国文发挥,鲜有像先贤王岱舆、刘介廉那样的杰出学者。

先生没有一昧地否定传统,他亦认真反思民国以来的教育问题:有识之士深信经堂教育不能满足时代的要求,普通小学添设国文史地,不教授教门常识,毕业生不明教义,不守教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宗教学校以阿文为教材,学生因文字障碍难以领会精义,其他学科占据了大把时间;学生以有限的精力研究精深的宗教学而不易成功;其余学科也因为被宗教学学习导致成绩不好。

改革方案:改良阿文教材,使学生能读、能说、能写、能作、有机会到国外深造;添授国文和科学知识,培养适用的宗教师,满足迫切需要;若没有宗教学校,可将子女送入普通学校,而集中教友捐献作奖学金。假期开办教义讲习班,免费传授宗教常识。其诚意向学,成绩优异者,酌给奖金。各清真寺应设立阅书报室,把国内外宗教典籍和刊物尽量罗致,供教友们阅览,以补宗教教育之局限。(p90~p96《回教教育史》《译者序》)



三、思想述评

马坚先生是民国时期回教学人中的佼佼者,他凭借良善举意和持久努力,为中国回教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非凡贡献,在风云诡谲的时代变迁下,交付了一代人应该交付的使命,重新审视他的思想学说对于今日问题的思考是有裨益的。在对故往历史人物进行回顾的时候,不能厚今薄古,更不能妄加非议,本着真诚的敬意,从历史兴替中寻找智慧,是对前贤事业的发扬,也是对自我的尽忠。通读此书,结合其他方面的思考,对先生思想略作整理评述。

1、家国情怀,爱憎分明

这不惟是先生思想的特点,彼时学人几乎都有这样的思想,王静斋阿訇在一种“自惭所学无几,对国对教鲜有表白”的悲怆情怀中不断进行学术创造;青年纳忠赴埃旅途中的日记处处表现着对国家振兴的渴望和对帝国主义的憎恨(见纳忠的《征程》)。故我认为情怀在今日虽不值一文,但对于服务正道、立志学术之人而言,这“低廉的情怀”仍是第一动力。没有一种普世情怀,或许照样可以做出一星半点的成绩,但不可能在学术路途上走得很远。至于先生,早年在沙甸任教时尤其注重宣传爱国观念,闭目回想1939年朝觐时慷慨激昂地驳斥日寇的宣传,是何等的豪迈。

2、改革教育,因时而变

紧紧盯住中国回教教育问题,立志通过教育手段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振兴,改革旧有的阿拉伯语教学方式,著文唤醒世人对教育问题的忠实,知难而上,编写讲义,在实际教学中改进授课方式。先生早年在学习学校课程的同时,跟随阿訇学习阿语,后游转南北,师从虎嵩山、哈德成、王静斋等诸名师。在爱资哈尔预读一年之后,没有进入爱大,转而进入新兴的语言学院。归国后亦因时代变幻而几度转变自己的研究方向。

3、引进伊现代理性主义思潮

这本传记和各色长短不一的纪念文章,都在评品先生继承传统、“拿来主义”和服务现实(本土化?)的成就,但对先生引进的思想却讳莫如深,几无讨论。

先生服膺穆罕默德阿布笃和爱勒吉斯尔等人,引介他们的著作。吉斯尔所著《回教真相》“说明回教根本信仰是以理智为依据的,凡是理智断然的证据。科学家由实验得来的原理,虽与回教经典明文的显著的意义相抵触,回教徒亦当承认它,如进化论的变异遗传和物竞天择”(p333);穆罕默德阿布笃是近代埃及著名的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是阿富汗尼的推崇者。他认为《古兰经》尊重理性,并把理性提高到了首要的地位。诚然,穆罕默德·阿布笃等人的学说对推动埃及文化教育进步和教门复兴起过积极作用;在国内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大背景下回教学人纷纷引进这样一种“理性的回教”来改造旧有“僵化的回教”,这种理性思潮是革除旧弊、振兴族群的重要推动力。然而,由于民国回教的文化运动由于种种原因而中途夭折,彼时的“理性主义”思潮长期被人忽视,然而,由于八十年代以来的留学热导致的新一轮思想的涌入,使得内部矛盾层出,“理性主义”和对它的反弹是其中的一条暗线。浅显的“复兴主义表述”大受欢迎、拼凑的鸡汤文字横行网络、百度“阿訇”和微信“学者”蔓延、质疑千年的回教传统、蔑视伊玛目安萨里这样的泰斗及其著作……在这你方唱罢我登台的舞台上,各种炫酷的主张令人目不暇接,理性(及人欲)也是评判神圣领域的准绳,这与“祛魅尚理”的时代风尚不无关系,但也同百年前的那场名曰“回教新文化运动”的理性主义思想热潮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本书作者李振中先生一位回族学者,十年磨一剑,翻译了值得一读的《历史绪论》。

最后,求主给我们陶菲格,默佑我们,襄助我们不要止步于慈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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