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家之后,他们紧接着夸媒人、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以及嫁妆和他们自己:
抓灯盏的阿哥你往前抓
我把曲把式阿哥们夸一夸,
歪戴的帽子索连线,
斜穿的皮袄肩头上担,
大包的带子腰里缠,
鸡腿的套裤一裹沿,
绣花的裤带大腿上担,
丝布的袜子大脚上穿,
好像朝里的一个官。
从以上的自夸词中可以看出,曲把式们犹如今天的各路演唱明星,他们自有他们的风流与潇洒。其实,这也是他们对于自己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生活中的他们,除了那一腔歌声,再也不会有更加富裕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唱起来,才会如泣如诉、义无反顾。有研究者认为,回族宴席曲有着蒙古长调的委婉,也有黄河一泄千里的长驱直入。我认为,这是比较接近实质的评价。那黄河决堤般淤积在心中的块垒就通过宴席曲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金场体力劳动的强度和艰苦的物质生活条件,使我几乎天天都觉疲惫不堪。然而,与曲把式老人在一起干活,一起品味宴席曲,我犹觉在享受着一餐回族文学的盛宴。在沙石相撞的天籁之境,在山溪喧哗的金槽之岸,老人一曲曲歌声,把我带到了农家的炕头,带到了遥远的边关,带到了征夫思妇的泪岸,也带到了一个个拉扯儿女艰难度日的老农的心中。
好男儿要去个打围场,好女儿要去个宴席场。宴席场是女人们展示和学习的好机会。在封建社会,许多女人终生的生活舞台几乎就是自己的家庭。她们对于外界社会的了解很有限,这使她们就把宴席场看得很庄重,所以,平时哪怕是节衣缩食,在宴席场也尽量地穿的体体面面、光光鲜鲜地去赴宴。赴宴的人多,但东家的炕少,在这样的情况下,曲把式们的一夜曲子,使来客想睡都睡不成,免了东家不少尴尬。同时,也让客人们听了一夜曲子。这样的好事,谁不喜欢?
听着、聊着,我和曲把式老人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上,猜测和判断着宴席曲的功能,忘了紧拿着铁锨而失去伸展功能的十指的僵硬。有一天,天降大雨,山溪暴涨,干不成活了。帐篷里,在雨点噼哩啪啦的伴奏声中,曲把式老人手端着他的既是茶杯又是饭盒的铁缸子唱了起来。唱着唱着,他自己的眼睛湿润了,几位后生转过脸去在揩鼻涕。他说,这眼泪是由不得人的,在宴席场,女人们听着听着,就先是用盖头或纱巾的一角偷偷地拭眼泪,听到动情处,就抽泣成一片,让我们的歌声变成了河流,水淋淋的,谁都不好受。
《祁太福》、《不耐宿》、《方四娘》、《哭五更》。我知道了许多曲子。在这些曲子中,让我奇怪的是,它吸收了很多汉文化传说和历史故事,如孟姜女、诸葛亮、穆桂英等,但在裁取的过程中却是融入了回族的情绪。这之中,几乎包含了回族既打开胸怀学习一切,也时时谨防着被异化的文化宿命。
出门不唱《祁太福》,在家时不唱《不耐宿》。这是有品德的曲把式们的坚守。因为,他们认为,唱曲最终的目的是给人长精神,而一支曲子让人心灰意冷、失去了进取心,那是糟蹋曲子。
灯不灭,心不歇。这是《不耐宿》中反复出现的一句词。由此,我推断:在这些穷人把式的心目中,那颗娱人自娱的心,始终如东家的清油灯,高高悬挂在乡村的夜空,伴着一缕从不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