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田野与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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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0 19:34:51 【来源:穆斯林在线临潭社区】 点击:

我的父亲
:田野与坟地 



     家乡西侧有两座山,一曰西风山,一曰江红坡.西风山弯中沉凝着一堆堆椭圆的坟丘;江红坡上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两山山岙中一条黄土小道蜿蜒开去,直通乡间.每次走过这条小道,心里总会徒生异样的感觉,不是熨贴着秋风轻轻合围,而是如潮般的涌动.
这荒山小道确实深怀契机.在坟丘与油菜花的横峙中,它纵身而入.然后不动声色的平衡着两种对立的状态:希望与寂灭在这里交叠.每次走入小道,我总是放慢了脚步,心中觉得:在这里,不应只有行色匆匆的背影,从容踱步的,应该是无家的路人,背上负着沉沉的行囊,里面装着满满的回家的礼物.
我随人流出了寺门.秋风凉透了清晨,街巷与远山都笼在一片灰白当中.离了人群我独自走入那条幽静的小道,江红坡上的油菜花已渐渐凋敝,浑于山色之中.小道半坡,有条窄窄的岔路,是一行长长的石径,拾级而上,曲曲斜斜拐几个小弯,便到了一片清净的坟地.在这片游离尘事之外的境地,人似乎才被世界凸现.在这片离死亡最近的野地,生才愈发显的短暂,在我呵出生的热气,抛出一瞥眷恋的眼神时,死才愈发显的永恒.无数的坟茔无声的沉默着.我冒失的闯入了这片隐怀深意的天地,带着一身风尘俗气.
父亲归真快一月了.没有过分的悲伤,只是讷讷的往返于家,清真寺,坟地.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把山野洗染的苍郁.脚步散漫的游走,心里冷冷的,也静静的.眼光停到身前不远的那堆新砌的坟茔上,心中突然一震:父亲已经不在了.
坐在父亲坟前,我轻轻的念起了"素勒".像十多年前一样,坐在他的身边,在他赞许的眼神中,我会诵念的倍加专注.念完了,父亲总会摸摸我的头,然后说:"这么聪明,将来定能念成个大阿訇".每当这个时候,我小小的心灵总会得到最大的满足.今天,我又念完了.可是,已经没人摸摸我的头,没人夸我了.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
起身伫立,遍野清肃.对面江红坡的田地中,疏疏落落几处人影,正满怀喜悦的收获着一年的希望.仅隔一条狭细的黄土小道,却有两份极不相似的人生心境挟裹在清晨的风里猛然的袭上心头.在这番生与死的遥遥对望中,我不觉有些痴了.秋风低低流过,带者一声轻叹.对我这种纯钝之人,秋野轻风显然是多了些许诗情与忧伤.满眼的土墓坟茔,漫野的清荣峻肃,合成无边的灰白,慢慢的向我逼近,慢慢的向我合围,我正被一寸寸的淹没.人啊,最终与之亲近的,竟是这深厚坦荡的湿地冷土.
父亲早已深知.我想,曾经的他或许也如今天的我,在某个冷寂的清晨,独处于这片凄凉的坟地,面对先辈的坟茔,一阵沉吟,一阵徘徊.最终把一切颠覆.纷纭的世事,自顾的纷纭,人间诀别,又何曾冷暖相依.一切被打碎了,散落一地.
我悄立在空旷的晨野.人有时侯需要这样的沉静,从喧闹中走出,投进一片宁寂,沉静会更加清澈,再以清澈的心放迹俗尘,眼前的一切便会开朗许多.这一进一出之间,隐匿了某种微妙的人生坐标.它是抉择的边缘地,是意向的分水岭.如山下那条黄土小道,既通向田野,也能走入坟地.
在归真前的半年里,父亲的病痛已达到了限度.我无法感同身受,只知道医院开出的顶级镇痛药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本应是绝望颓废的,在这场无休止的煎熬中,父亲却表现出了强大的坚忍.疼痛稍有缓解时,父亲便心情大好,与邻床病友谈笑自若,他深知这种缓解不过一时半会.看我心事重重,他总会壮壮声嗓,响亮的跟我说几句话,以示也不怎么疼.每当如此,表面与他微笑相对,内里却早已肝肠寸断.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并非茫然不知,在看不到出路的苦难中,这种乐观是需要绝大勇气的.
既然无法避免死亡,又何妨微笑着生活.尽管惨淡,却也因此而使这"微笑"越发的震撼人心.在这段生命的非常时期,父亲留下了一种态度,一种襟怀.那一颦一笑,既是执着,也是洒脱.在这秋意萧索的清晨,我忽然有所意味,被打碎的,散落的一切渐渐归拢,重组,最后凝结成一份遥远的向往.
日前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字条,纸质陈旧,字迹凌乱.一眼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心里一惊,急急读去:
"对于一个人的年岁来说,四十余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在这漫长而真实的存在里,如果把今世置于虚假,耽于消极,那是不对的,那是入了理解的误区.但是,相对永恒的后存在,今生的几十年确如惊鸿一瞥,今世的苦苦钻营尽是虚幻.深眠黄土,一切都与你无关.充其量,你只是那些物件上贴过的一枚发黄的标签,那标签上,写着你人间的姓名.每念于此,便觉心意寥落,江湖多事,倒不如闲意炕头,坐拥青茗一壶".
读罢,我呆立良久,只觉此间深味与我似曾相识.我隐约看到,我与父亲的生命轨迹从泾渭分明的两端渐渐拉近,靠拢,最后融合.
我继续向后翻书.我心存期望,我觉得,书页后面有种等待在强烈的召唤着我.翻到尾页,又一张字条赫然出现,纸张洁净,字迹工整.摒神读去:
"瞬忽六十有多,回望平生,既羞且愧.少年耽于轻狂,壮时沦于迷惑,渐入老境,始觉辜负良多.唯一欣慰,只天命功修不敢有歇.然而,修一人不足洁大众,漫漫六十余载,怎一个"我字"了得.教门是入世的教门,轻慢消沉,有悖正道.近来身骨日差,方觉疾病前的康健是最大的恩典,应以最好的干办珍惜把握.也很简单,教门从不与人犯难,积极进取,献诚主道,以次为立身之则,人生必定盈实".
一口气读完,吟味深意,我不觉心神凝然.将父亲两个年龄段的两篇小记前后映照,我的一向中出现了这样的总结:今世如花期晚梦,确是空暂的,它的本身不值迷恋,应该持以超然的心态.但同时,它又是真实确凿的存在,如果放任自流,又违逆了造物的本意.中和一下,便得出了最优美的人生姿态,超俗而不脱俗,淡世而不厌世.以出世之心入世,以入世之态出世.如此作为,便如花梦虽有期,但毕竟灿烂过,终不负天命造物之道.
清风冷冷吹过.睁开眼睛,看见坟茔连绵如山.漫坡野草微黄,却仍生意挺拔,与我共立天地之间.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离开坟地,走下弯曲的石径,从西风山与江红坡间的那条古老的小道上,我朝家中行去.一个留宿的家,一个长住的家,一个家一个世界,过程与总结,对谁也无法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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