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作家和学者访谈录(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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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02 18:44:35 【来源:中穆】 点击:
     三:荣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的回族女作家阿慧

     阿慧是河南人,是小学副校长。这次来自河南的有四位回族作家,给我印象特别深的就是他们很热爱本民族,有很浓厚的回族情节。阿慧就是最突出的一个。阿慧是个大器晚成的回族女作家。她在谈到自己的散文心得时有这样的讲述:

     “我原来是写小说的,小说是虚构的,散文是真实的,是要真感情、美好的心灵去写的。你写的散文首先要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别人,一个好的散文使人的心灵产生共鸣,散文能体现人的真性情。行为邪恶的、品行不端的人写不出好散文。越写散文,越感真诚。回族作家要让其他民族接受我们回族美好的东西。

     散文贵在语言,首先用语言致胜。语言不是一天半天锤炼成的。散文的第一段就要抓住读者的眼珠。

     散文的标题占正散文的百分之三十,第一句话占百分之三十,里面的内容和结尾占百分之四十”

     本来约好了要采访阿慧,可她实在太忙,参加了开幕式的第二天就走了,很遗憾.但是从短短的接触中,我对她有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她的回族情节,她曾经想骑着破自行车到处旅行,到农村,到那些哪怕只有一家回民的村子.....

     我就直接引用石彦伟的评论吧:

     2010年8月1日,由中国散文学会举办的第四届“冰心散文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颁奖。冰心先生的女儿吴青、女婿陈恕二位教授,中国作协新老领导,在京的著名作家、评论家、学者等出席颁奖大会并向获奖者颁奖。其中,回族女作家阿慧凭借散文《羊来羊去》(原载《回族文学》2008年第6期)获得本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

     阿慧是来自河南周口的一位小学校长,长年来坚守于散文创作。她的《羊来羊去》最初发表在《周口日报》的副刊上,后被《回族文学》《散文选刊》《读者.乡土人文版》等七八家报刊刊载,引起读者的强烈反响。《民族文学》编辑石彦伟在《2009年回族文学述评》中评论说:“女孩与羊的故事,在阿慧笔下是那样曲婉怜人,感人肺腑。当散文写作普遍强调刺激、崇拜小资、沉湎过去时的时候,当世俗物欲不断吞噬生命尊严的时候,阿慧以河流般的湿润和悲悯,救赎着爱的传统。我的预言是,很近的将来,大器晚成的阿慧将不仅在回族文坛成为领跑者之一,而且也将在全国散文界获得更加充分的评价和应有的席位。”河北散文家北夫感慨道:“羊为人的生存而来,又为人的生存而去,羊性之美也在其中。阿慧写羊的一生,岂不是人的一世!”

     阿慧的散文风格独特,笔致细腻。系列乡土散文《西洼里的童年》《泥娃》《早课》《雪地胎羊》《微笑的驴》《皂角树下的女人》等,充满回族生活记忆,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呈现出纯净清明的宗教气质。其中,《西洼里的童年》入选《2009我最喜爱的散文100篇》,主编红孩评价说:“阿慧的散文不同于一般女作家的散文,很少写小我,更愿从人性出发,去阐释大爱。我欣赏阿慧语言的叙述从容,而充满文采。”另外,《十一个孩娃一个妈》2009年被评为全国“漂母杯”征文二等奖,并入选《2009中国散文年选》。

羊来羊去

阿慧(回族)



     我的第一次呼吸就有着羊味,羊的记忆里留有我的第一声啼哭。妈生我在羊圈,确切地说,羊圈就在妈的床边。冬夜里,人和羊相互温暖,我在这温暖里势不可挡地来到人世,迎接我的是奶奶。还有,就是那只年轻的山羊。

     山羊不再年轻的时候,我常常端着小碗一路撒着面条来到它跟前。这时,已是老羊的它,会缓慢地站起来,会轻柔地叫两声,会把它的大嘴伸进我的小碗里。老羊呼出的热气弄得我双手痒痒,我忍不住想笑。我朝灶房看了看,还是忍住了,我担心我的声音会引出暴躁的奶奶。老羊吃面条时呱唧有声,这往往会勾起我的饥饿,肚子里的鸣叫提醒我,我还在饿着。我努力把小碗从老羊嘴巴下抢出,羊嘴下悬了几棵柔白的面条,滴着汤水晃晃着缩进它的嘴里。老羊只留下一口稀汤给我。我仰着脸喝下,低着头在嘴里抠摸许久,最后抠出一两根白毛在手上,那是老羊的胡须。

     我曾一度迷惑,那老羊同我一样是个女的,为什么下巴上挂着爷爷一样的胡子?爷爷在一个冬天来临时,在老羊身边蹲了半个时辰。他摸摸老羊的胡子,又摸摸自己的胡子说,它老了,卖了吧。早上一打开门,浓雾像几只雪白的羊羔骨碌碌滚进屋里。我爷把一条长带紧系在腰间,将一顶白色礼拜帽戴在头上,说,走吧。身后就跟了我和羊。老羊它出门时,回头看了看我们的院子,我也回头,看见人和羊生活过的日子。老羊一走出村子,它的脚步出奇的敏快,牵在我手里的那根麻绳被拉得绷直,我被它拉着疾跑,雾被我们冲开一条灰白的道路。老羊在地头停下,低头嗅着土地的气息,爷爷抚摩着它的头,它伸出舌头舔爷爷粗糙的手,舌头和手在白雾里发出粗糙的声音,我的心开始变得粗糙。

     爷爷知道,这是老羊年轻时活跃的地方,羊的记忆就像脚下的麦苗一样年轻。老羊的眼睛里掠过几个矫健雪白的身影,有一个终于成了它孩子的父亲。老羊这样想时,就拉着我趟进麦田,小麦苗的清香迷蒙了我的世界。我听见老羊咀嚼麦苗的声响,我的耳边响着年轻羊们欢腾的声音。

     接近集市的时候,大雾散了,人和羊脚步在街上显得零乱。阳光把羊照得明亮,老羊嘴角的一抹绿,绿了一个寒冷的冬晨。当爷爷把老羊栓在树桩上时,它开始不停地叫唤。它的每次竭尽全力地挣脱都是徒劳,它开始变得无望和无力,它灰褐色的眼睛朝我投来无助的光芒,我的眼泪滚落出一片凄凉。一个买主向爷爷神秘地伸出指头,俩人悄声嘀咕了一阵,那人付了钱,捏了捏老羊的脊背说,又老又瘦,只配卖皮。那人拉起老羊走时,羊的四只蹄子将土地蹬出四个小坑,又变成两道一丈长的小沟,像地里播种时耧脚划过的迹痕。老羊把那人拖得脸像猴子屁股一样红。老羊的叫声被喧闹的集市淹没,它苍老的胡须在寒风中抖动。

     我站在羊站过的地方哭泣,我的泪水不断在地上砸落,那两道被羊蹄犁开的土沟,更如两道新鲜的刀口。爷爷和我在城北的路上走着,新买的盖头在我的头上飘飞,飘飞成一朵火红的云彩,冰糖葫芦熔化成满口的甜蜜。羊的叫声凄然响起,我站住四处寻找那声音。有人骑着自行车赶路,车后的大柳条筐里,我家的老羊被捆了四蹄仰面装着,它是老远认出我们的,它的喊叫带着血的颜色,变成一条细碎抖动的声音频率远去。我扔掉那半串糖葫芦,追着那人疯跑,我喊:不卖了,俺不卖了,回来呀!那人像没听见一样竟自走远。

     当婆婆丁、苣荬菜等野花在田埂上竞相开放的时候,那只老羊的女儿悄然发育成一只俊俏的小山羊。羊的脸总是一副温和善良的模样,从不见有生气的时候。眼是细长的,双眼皮比俊俏姑娘还美。小山羊的不安分,也是从这个春天开始的。

      当我把一大箩筐青翠芳香的嫩草放在它的嘴边时,它没有专心地吃草,它的目光贪婪地捕捉从门口过往的公羊们,它朝它们殷殷地叫着,勤勤地叫着,声音里多了几分柔媚。它的眼睛润泽得如河底的卵石,它的皮毛光滑得似雨后的鸟毛。不断有小公羊跳墙过来讨好它,它的叫声里浸润着无比的欢愉。奶奶挥着扫帚及时地追赶,公羊们一扫洋洋得意的威风四散逃离,各揣一颗冰冷的心。奶奶的数落狂风暴雨般袭向小山羊,说,就那一群粗野丑陋的家伙你竟能看得上!小山羊咩咩叫着躲在一旁,粗大的树干掩不住它内心的羞怯。

     当小山羊嘶哑了嗓子,我奶将绳索的一头塞给我说,把羊牵给北庄的老漏,你在村外等着,然后把羊牵回就行了。去北庄的路不远,过条沟就到,人和羊乐颠颠上路,春天的风丝绸般抚摩着脸。土沟里一大片花摇曳得我心醉,掐了一大把抱在怀里,心被花染得五颜六色。再看那羊时,它已独自过了沟坎,悄然上了一条宽宽大道,悠悠的像是谁家的新媳妇。我感叹羊的识路能力,惊疑它不被花草迷惑的原因。老漏果然很老,下巴上飘扬着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他从沟边站起,接过羊绳说,你在这等吧丫头,你奶捎信说了。我的小山羊就这样跟一个陌生人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我朝山羊投去恨恨的目光,远远地埋怨它的无情。我枕着土沟唱了一会儿歌,看见老漏和我的小山羊一高一低一白一黑隐入绿色的村庄。

     听见几声羊叫,我赶忙把身子缩在秫杆垛里,捂着嘴暗暗佩服自己的跟踪能力。透过细缝,我看见我的小山羊栓在不远处坑边的大树上,它在树阴下不安地走动,连在水坑中水的褶皱里的倒影也显得不安。老漏的那只大公羊来到小山羊跟前时,小山羊被那山一样的家伙惊了个趔趄,它可能这才想起我来,它的目光朝来时的方向寻觅。咩咩地叫声显得无助。那只大羊把它硕大的脑袋蹭到我的小羊脸上时,我吓了一跳,不知它会不会把小羊咬得满头是血,可是那大羊很快地转到小山羊背后,我看见小山羊的尾巴夹了一下,又夹了一下,就放松了。大羊骑在小山羊背上时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我的小山羊会不会它被活活压死。几声锐利清纯掺了些许兴奋的羊叫,惊得我差一点从秫杆堆里滚了出来。我躺在土沟里不停地喘气,我看见小山羊被老漏牵着朝我走来。

     小山羊好像这才想起它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饱饭,它在沟边忘形地吃草,它的安然无恙使我放下心来。我看它,它却不看我,它不知道,我已经在这个春天里看见了它的世界。

     梦被月色印染,我在梦里扎上了透明的双翼,在小伙伴们众目睽睽之下正要振翅高飞,突然有人拽住了翅膀,我听见奶奶说,慧儿,快起来,山羊要生啦!油灯扑闪出满屋的黄晕,奶奶的身影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小山羊沉重地卧在床前,咩咩地叫声里透着疼痛,奶奶和山羊的呼吸引得油灯忽明忽灭。

     奶奶瞅着仍在傻坐着的我说,丫头,还不快抱麦秸!麦秸很快从院子里抱来,瓦片刮伤了我赤裸的脚。山羊的哀号变作低沉地呻吟,它开始用劲,肚里有东西拱来拱去,奶奶的一缕灰白头发贴在脸上,显得更加灰白。听奶喜悦地说,露头啦!我伸长脑袋去看,却看到一条探出的小羊细腿,奶奶的惊呼像一盆冰水朝我浇来,她说,主啊,受大罪呀!奶奶把小羊的细腿缓缓送入的时候,山羊咩地一声长叫,房上的土块哗啦啦落了一地,我看见山羊四条腿和奶奶的手臂一起在抖,奶奶朝着发抖的我说,快抱住羊头。我冲过去把羊头抱在臂弯里,山羊眼里蓄满泪水。山羊的肚子猛地鼓了一下,一个肉团滚落在麦秸上。

    这是一只小公羊,腿长身圆,浑身雪白,天亮时就会在院子里蹦哒了,还会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亲热地舔我的手,舔得我的心像水一般柔软。奶奶看到这眼前的一幕,说,这小羊就由你来养吧。我就欢天喜地地给它起了一个男孩的名字叫滚滚,因为我喜欢的一个男生叫石磙。

     滚滚断奶以后,我就常喂饭给它,这样有很多时候我就空着肚子上学。我越来越瘦,我的肉不断变成羊肉结实地长在滚滚身上。我还偷赶着小羊到庄稼地里去吃青苗,只吃得它嘴角滴着汁水,皮毛放着油光,直气得看苗老头脸色发青。我喜欢看小羊滚滚在草地上撒欢,它跳过一个土坎又要蹦过一条小沟,四只小蹄子踏得草屑翻飞,花瓣纷落,它雪白的身影跃出满野的灵动。有一次我把红领巾摘下包在它头上,它兴奋得把一对鸽子追得失魂落魄。

     开斋节到来的时候,我和奶奶兴冲冲地迎回了在城里生活的爸爸妈妈,还有小弟弟。大人们在这个祥和的夜晚,把目光移向了我那圆滚滚的滚滚。我在这个夜晚无眠,搂着我的滚滚泪水滚滚而下,我想了许多救滚滚的方法,其中一个就是带着我的滚滚趁着黑夜逃走,逃到羊的自由世界里去。月儿爬上了窗棂、爬上了屋顶,上下眼皮紧紧地粘在了一起,我在疲惫中沉沉睡去。阿訇来宰羊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的哭声掩盖了滚滚的哀叫。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但滚滚的叫声还是穿过棉被锥子一样扎着我的耳朵。院子里平静了,灶房里却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有香味飘出来,我的滚滚已经化成了股股肉香,我把鼻子堵上不闻。

     奶奶和爸妈轮换来敲门,我不开;弟弟端一碗羊肉放在我窗前,让风劝降我的胃,我不吃。弟弟就搬来高凳坐在窗前,歪着脑袋颠来倒去的啃着羊骨头,啃得满嘴流油。那难啃的骨筋被他反反复复地抻得好长,又不情愿离开地弹回那根粗大的骨头,我的口水滴答个不停。家里人都去寺里了,小弟的声音最后一个消失在大门外。我小心地探出头来,确信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一个人。饥饿牵着我走进灶房,锅灶里暖暖的白烟轻飘着,灶上一大盆赭色的羊骨杂乱地高出了盆口。我掀开大锅盖,半锅浓香使我忘掉了呼气,鲜美和滚烫使我肠胃热烈。“喵”,灶上那慵懒的黄猫向我唱出殷勤的歌。我坐在灶边的矮凳上,用草棍扒拉着灶膛的灰烬,灰烬里跳起了星星点点的金花。

     晨光穿过窗棂柔柔地照在我的小床上,我眯着残留着泪痕的眼睛看尘土在光柱里萤虫般翻飞。奶奶的笑容使小屋更加明亮。她把怀里包裹着的衣服缓缓展开,一只小羊,湖水般的眼睛,雪一样的皮毛,花朵般的嘴头,正怯怯地看着我。竟跟小时候的滚滚一模一样。

(原载《回族文学》2008年第6期,责任编辑黑正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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