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悦:回望中国的西北角之二 元风起兮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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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23 16:22:39 【来源:穆斯林在线】 点击:


(二)


    “尔德节”的前夜。

    座无虚席的会议室里,斋月的最后一次“卧尔兹”演讲正在进行。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台上,年轻的阿訇用纯正的阿拉伯语诵念《古兰经》章节。他没用麦克风,声音却意外得清脆洪亮。如冷雨抚奏翠荷,这叶那叶,这池那池,最终漾开了一天一地的清音。

    顷刻间,浮躁,退却了;矜狂,无影了;贪欲,息止了。一段诵念声,居然会斟满一个世界?

    渐渐地,我不能自持地,声带开始阵阵发紧,丹田之气不断窜涌。我明白,那是溶在血脉的一种古老语感在蠢蠢,几经挣扎后,质变为一种亟欲发声的冲动——用世间最优美的词藻,最真挚的语言去赞颂造育万物的主。偏偏在滋养了我的汉语语境里,我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词汇,甚至一个合适的音节。千言万语都鱼哽在喉,唯有清泪两行。

    我的养主啊,我早已失去了这种发声的能力。阿拉伯语,这原本属于我的语言,却被岁月无情地漫漶为一串难解的字母。今世,注定我的角色,是枯坐一隅的旁听者,而且是失了聪的旁
听者。此憾绵绵!我不得不怆然自问:

    什么时候我们离别了故土?

    什么时候我们失去了母语?

   什么时候“回回”这一称谓由“他称”变为“自称”?

    这些鼓荡在每个回回胸臆中的疑问,这些包涵着必然历史逻辑的疑问,早被历史的潮汐冲淘得模糊不清。

    “……我忘了,但我记得我的历史老师曾经讲过,在中国的某个朝代,公民被分为三个等级,我们回回有很高的地位……”年轻的阿訇慷慨激昂到居然忘了词,我不免油生几许遗憾,可——

    那不就是蒙古-元帝国吗……在中国历朝历代,唯有元帝国“实行了四等人制。而四等人制是按族群划为四个等级,第二等色目人即包括回回。‘回回’的概念从元初开始增加了种族的含义 ”。

    所学知识的再度温故,虽未获得任何新知,却不偏不倚将我引向了那个寻寻觅觅千百度的历史关隘。

    以往中国学者认为回回族群是元帝国的产物。他们往往忽略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元史,并非是蒙古史。元帝国只是“世界性帝国”蒙古帝国的一个附属部分,是蒙古帝国肢裂后昙花一现在中国的繁华与和平。“回回”这个名词在蒙哥时期圣旨中的出现,无意将回回的形成做了背景性的拓展。换而言之,回回的历史轨迹,不应囿在狭窄的元帝国,应拓展于整个蒙古帝国。

    对于东方学者谈“蒙”色变的蒙古帝国初期徵伐史,我更倾向于西方学者的观点:不能将蒙古人在欧亚大陆旋起的血雨腥风单纯地、甚至是武断地归结为他们本性嗜血。的确,他们 “使恐怖成为一种政体,使屠杀成为一种蓄意的有条理的制度 ”。但更多时候他们的行为都未跃出游牧民族的逻辑,并一厢情愿地将这种逻辑用刀和剑推广到欧亚大陆的每寸土地。
譬如徵伐初期,他们主张“悉空其人以为牧地 ”,即将欧亚大陆的玉米地变成供牧民纵马驰骋的草原。他们“几乎不理解农业和都市经济的性质。在征服了东伊朗和中国北部之后,认为通过夷平城市和破坏农田,使这些地区变为草原是很自然的事” 。

    蒙古帝国 “一厢情愿”的结果,一方面给欧亚大陆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灾难——

    在东起太平洋,西达波斯湾,西北一度进抵多瑙河的东部农耕地区,帝国的飓风吼虓着、肆虐着。如果稍遇抵抗或阻碍,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摧毁——苦心孤诣设计修建的防御工事被拆毁,彰显文明的建筑被焚烧,辉耀人类智慧的藏书被付诸江河,涂炭的生灵更是无从计数……
“他们到来,他们破坏,他们焚烧,他们杀戮,他们劫掠,然后他们离去 ”,巨大的恐怖逸出了萎枯的波斯文字,从十三世纪的天空扬扬洒洒下来,渗进了中国的地层,渗进了小亚细亚的地层,渗进了世界的地层——中国人强烈的惧外、避外、排外情绪,萧条萎顿的中亚经济,西方话语里野蛮落后的“东方印象”,西方鼓吹至今的种族优劣论——世界的呼吸至今都潮漉漉的沉重。

    一方面历史也不尽然皆是川上逝水。

    有时,时间愈久远,它愈会沉淀出某种深刻:“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因而对于欧亚大陆,蒙古帝国带来的灾难又何尝不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呢?只是政治和社会组织严重腐朽、生活精致到堕落的几大帝国——阿巴斯帝国、宋帝国、花刺子模王朝、西夏王朝、辽金帝国——都还没来得及呼吸到黎明的曦光,就颓圮为一堆坟冢。

    坟冢里相继枯萎的,还有酿造了这场人祸的巨手——成吉思汗和他的“黄金家族”。但他们都没想到,破坏性的战争会加促东西方文明的互传及民族的融合,成为社会进步的重要因素——令欧亚山河颤栗的成吉思汗“灭国四十” ,冲破了大小国家互相对峙、分袭割据丝绸之路的藩篱,摹画了一幅“天下会于一,驿道往来,视为东西州矣 ”的和平蜃景。被俘者的鲜血浮载着工匠的知识和艺术家的才能,沿着丝绸之路从中亚、西亚的伊斯兰国家扩散到了中国。
伊斯兰文明大规模入华的时期开始了;

    中国伊斯兰教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相应地,回回的轮廓,也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大时代突兀。

    关于回回的话题,蒙古-元帝国实在太多,随便一处都能诱我们品嚼、沉思、嗟叹、唏嘘。
我故意不看落霞与香气共蒸泽的泉州港,它太过瑰伟。在回回商人数十年苦心孤诣地经营下,泉州“四海舶商,诸香琛贡,皆于是乎集 ”,是当时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东方第一大港”。它为元帝国聚敛了庞巨的财富,成为元帝国东征西讨的不竭财源。然而一场亦思巴悉兵乱,泉州港寺毁城荒。蓦然回首,繁华落尽处,散乱着一堆被时间浸冰的伊斯兰教石刻。
我故意不看“功闻五朝”的赛典赤•赡思丁,他太过庞伟。不论是他“如中国孔子宗系”的显赫家世,还是作为最早见于史载的一位懂儒又明显附儒倡儒的回回政治家。他的文韬武略、政绩功德,无不超拔为一尊供万人观瞻的巨像。

   我故意不看帝国财税文书中的“亦思替非(阿拉伯语istifa的音译,财产税务核算与管理的意思 )”文字,它太过谲诡。广泛运用在蒙古帝国初期到元帝国国家文书之中的亦思替非文字,是掌管帝国财政大权的回回人从伊斯兰国家移植来,管理帝国财务的方法。直到公元1282年阿合马被杀,不再由回回人理财,懂这种文字的人就越来越少,这种文字也就淡出了帝国财政管理。随着帝国的灭亡,亦思替非文字和回回精英阶层,也一同云消烟弭。

    难道就没有一处,既不颓坍,也不消弭;既没有运命的大起大落,也没有艳色的大涂大染。在几百年历史的狂风骤雨中,始终盎溢着一脉郁郁勃勃的生机,保持着一抹朴朴拙拙的素色?
有一处。

   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处。

    在探访“元代活化石”托茂人的历史时曾获得过一种直觉性的体验——越是醇厚的历史越是鲜活在史料和碑记之外的。也许它会是征人乡愁里的一曲胡笳,会是春荣秋枯的一片草海,会是诗行里历史的一声幽叹,也会是金风里的一缕麦香……

    一缕麦香?

    溯香回望,尽头是西北角一望无际的麦田。瑟风乍起,秋光和麦穗一同碎成金灿灿的收获。
一片普通的麦田到底能蕴藏多少历史玄机;负载多少历史事实;攸关多少历史要义?我是否在夸大其实?思考往往会汹涌成潮,在时空的彼端卷起千堆雪、万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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