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保安
在浙江游玩了两天,先看西湖、灵隐寺,又去看鲁迅故居、茅盾故居,随后又回到杭州,在城里玩了半天。旅行社安排的线路,走的点多,但又都是蜻蜓点水,不过,水乡胜景、名人故居、繁华都市,算是都领略了一番。
下午准备坐火车返回。
旅行社把午餐安排在一家叫状元楼的饭店里,大概是因为状元楼离火车站近,饭后上火车方便。但状元楼是汉餐馆,我就没法儿和大家一起就餐,只能在外面等着。
门口的一个保安见我一直不进去,也不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我有啥事。我说同伴都在里面吃饭,我等他们。保安疑惑地瞅了我几眼,就不说话了。一般饭店门口都是年轻门迎、年轻保安,但这个保安明显是个中年人了,肚子微腆着,像个城里人,可脸色相貌又明明是农村人的。
我就问,是当地人吗?他说,不是,是安徽人。他明显有些不想多说话,但我还是追问了一句,来这里几年了?他说,八年了。说完又不说话了,他应该是个话不多的人!
我感觉有些无聊,就点了一支烟,让了他一声。他说,上班时不能抽烟,但却向我的烟盒瞅了几眼。我递给他一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看了看牌子,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说他平时也抽烟,只能抽三五块钱的,好烟抽不起,还向我笑了笑。
看他的神情缓和了,我也笑着问,在这么大个饭店干,收入应该不错吧。
他回头朝饭店看了看,说,不错啥呀,一月才一千多块钱。今年涨到一千二,刚来的时候才八百。
你一直在这里干吗?我又问。
他说,在这里才两年多。前些年干过泥瓦工、装卸工,还蹬过三轮收过破烂。那时候年轻,啥活都干过。啥活都能干,哪里挣钱多就到哪里干。这几年不行了,上了岁数,重活干不动了。主要是腰伤了,使不上劲,没办法了。他说着,把手搭在腰上,扭了扭腰,边扭边龇了龇牙,看样子腰真的痛。
我当然无法感受到他的疼痛,也看不出他的腰受伤的地方,看他扭着个粗腰,我无端地想,也许是饭店的剩菜剩饭吃的。我就问,饭店管吃住吧?
管吃,不管住,保安说,我在郊区那边租了房,不到十平方米,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个房子,一月还要三百多块钱的租金。挣的都交房租了,老家的房子空着,没人住。
我就问,你们安徽那边也应该好的,咋出来了?
他说,家里地少,养不活人,当地又没有厂子,没地方打工,不出来有啥办法。
正说着,饭店门口停下了两辆车。保安过去,指挥车辆停放好,车上的人下车进了饭店,他又慢慢走到我跟前来。
没等我问,他就接着前面的话茬儿说,我们那里的人几乎都出来了,在杭州就有几十个,有二三十个在地铁工地上干土工,苦大,挣的钱也不多。还有些在干瓦工,挣钱多些,那得有技术,没技术不行。提瓦刀砌墙的,还有绑钢筋搭架子的,一月能挣三四千,抱砖块、叨水泥的,一月才挣两三千。我前些年干瓦工,挣了些钱,在家里盖了一栋房子。楼房带平房,有二百多平方米。前些年水泥、砖块、钢筋都便宜,收拾出来才花了十一万,现在是老父亲一个人住着、看着。
我问,你家里其他人呢?
他说,都出来了,老婆孩子都在杭州,老婆在火车站当清洁工,儿子也给一个厂子守大门,女儿在一家丝绸厂打工。我说,那好呀,你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了。他说,好啥,说是一家人都在杭州,都忙着,几个月才见一次面,见也没地方见,租了一间房,就我们老两口住着,娃娃们来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笑着说,既然你们一家人都在杭州,干脆在杭州买套房子算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在杭州买房子,想都不敢想,一家人苦一辈子也挣不够。
我就说,准备以后回去吗?
他说,一直都想着回去,在外面是挣一千多,可外面花销大,存不下多少钱,还不如在家里挣几百块。在家里吃住都不花钱,挣三百就是三百,五百就是五百。再说家里舒坦,不受罪。
他说前年腰痛得不行,干不动活了,就回老家去了。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就又蹲不住了,感觉没意思,又出来了。在外面待长了,回去真的不习惯了。孩子们更不想回去。儿子前年找了个对象,也是在杭州打工的。两人好了几年了,他们家同意,女方家也同意,可没地方住,没办法结婚,不小心有了孩子,也打掉了。儿子去看对象的路上,又被一个骑电瓶车的撞了。骑电瓶车的是个城里女人,撞了人也没跑,也没骂,还说要送到医院去检查。儿子老实,胆子小,当时以为就是碰痛了,没大毛病,就放人走了,也没记住车号。回去后,脚腕子肿得厉害,到医院一检查,骨折了。回头再去找那个骑电瓶车的女人,找不见了。
保安说,儿子住院没钱,我还到儿子碰了的地方去找那个女人。儿子说了个大致长相,说了电瓶车的颜色,我就在那里等。有几个和儿子说的像,可人家就是不承认,也没办法。我也没想着讹人,咱也不是讹人的人。我就想着,承认了,哪怕是出上几千块钱,也行。现在这世道,当场抓不住,过后谁还给你承认。保安说着,摇了摇头。
我附和了一句,也就是。
保安又说儿子住了几个月医院,休息了半年,花了两万多,都是他凑的钱。儿子本来跑推销,跑推销收入好些,现在脚有了毛病,跑推销不行了,只能找轻活干,在一个厂子里当门卫。守大门又挣不了多少钱,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住,对象也和他分手了,可他就是不想回去。女儿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对象。找城里人,找不上,找打工的,没房子。老家那边有好几家提亲,她不愿意,她不想嫁回老家去。
保安说,女儿大了,总得给找个婆家,一直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你说对吧?
我说,也就是。
保安说,儿女不回去,我过几年还得回去,这里又不是家。家里有房子,房子不能空着,空得日子长了,房子要塌呢。老父亲也不行了,自己做饭做不动了,路也走不动了,带信叫我回去。我不回去也不行,总不能叫老人饿死在家里吧。老婆还不想回去,她在火车站打扫卫生,工资是一份收入,捡点纸箱子、可乐罐、饮料瓶,还是一份收入,加起来和我的工资差不多。关键是她不想守家、不想种地了。她不回去了随她,我反正得回去,秋后就回去。
我说,到时候一家扯成两头,也不行吧。
他说,有啥办法,村里都是这样,打工的打工,守家的守家,也都两头扯落着……
正说着,同伴们陆续出来了,都围过来关心我吃饭的事,把那个保安隔开了。他只能往大门角落那边走了走,站在那里,偶尔看一下我,分明还有一些话要说,但很快我们就上车走了。我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保安站在灯火辉煌的饭店门口,神情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