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见的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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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06 10:52:09 【来源:回族文学】 点击:

北京保洁员

     离北京的鲁迅文学院不远,有一个公园。晚饭后没事,就约一两个学友去走走。 

     公园里有个人工湖,很亮的一汪水,是活水,气息很清爽。成天看厌了水泥高楼、沥青马路,能看看水,就算是享受了。湖面也不算小,走一圈得半小时,我们就围着湖面走,散步,消食,也看看花草树木,润润眼。树木的种类很多,应该都是从各处移栽来的,还能看出痕迹,移栽来的时间也不长,没有很大的树。正是春天,树都一下子绿了,柳树、松树、槐树,各有各的样子。因为是公园,选栽的多数树木都开花,有樱花、迎春、丁香、桃杏,还有玉兰。花也是各有各的好看处的,但樱花开的时候,公园里拥进很多赏花人;桃杏开时,专门赏花的就少了,人们只是边走边看一眼。

     我和陈君就是属于边走边看一眼的,主要目的是散步、闲谈。沿着湖边走一圈,闲话溜一圈。

     进门不远,看到一棵树上开满了小黄花,花味也很香。我问陈君,这是啥树?宁夏老家那边干旱、树少,很多树我都不认识。陈君是山东人,见的树要多些。

     陈君看了看,说,看着像桂花。又闻了闻,说,应该是桂花。 

     我笑着说,咋成桂花了,桂花秋天才开,春天哪有开桂花的。

     陈君说,也就是,丹桂飘香中秋月,桂花的确应该是秋天开才对。那这是啥花?

     就是桂花,这是四季桂,春秋都开花呢。一个大妈走过来说。

     在北京,不管是坐车还是逛街、逛公园,除了发广告、送传单的,很少有人主动和你打招呼,都紧绷着脸,互相不说话。没想到这个大妈倒主动和我们搭话。我和陈君都看着那个大妈,有些疑惑,也有些惭愧,没好意思再搭话,就往前走。现在我们这些作家,能写“金秋送爽,丹桂飘香”这样的句子,却不认识现实中的桂花树。

     大妈也随着我们往前走,边走边问我们,刚来北京吧,老家是哪里的?大妈不仅能认识树,也能看出人。

     我说是宁夏的,陈君说是山东的。

     陈君刚一说完,大妈高兴地说,俺也是山东人,聊城的,你是山东哪搭的?陈君说是威海的。

     大妈说,威海那边我没去过。我有个表妹嫁到威海了,妹夫叫个陈啥,陈啥哩?想不起来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我笑着说,他也姓陈,说不定还有亲戚呢。 

     大妈对着我说,亲戚不敢攀,乡亲就行了。又向着陈君说,你也姓陈?来北京开会?

     陈君笑着说,来找着打工。

     大妈说,看着都不是打工的。

     我说,你看我们是干啥的? 

     大妈瞅了瞅我们俩,说,看着像是知识分子。听到“知识分子”几个字,我们俩都笑了。

     是笑大妈眼力好,也笑这个词已经很少有人说了,却由一个大妈说出来。

     陈君也问大妈,你咋在北京?儿子在北京,你住在儿子家?

     大妈笑着说,我有儿子在北京就好了,能住在儿子家就好了。

     陈君又问,那你在北京干啥?

     大妈说,我就在这个园子里打扫卫生,当保洁员。

     大妈的身份,我们真没看出来。我又仔细看,大妈的确不像北京的老太太,衣着、面色、气质都不像。

     陈君又问,来北京几年了?

     大妈又笑了,还几年,都二十几年了。大妈接着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儿,北京的老城墙还在呢,这里说不定还是庄稼地呢。那时候的北京,哪有现在这么大,也没有这么多人。

     陈君问,你那时候咋来北京了? 

     大妈说,咋来了,日子过不去了。那时候包产到户才几年,村庄上,各人都奔各人的日子,种树养鱼的、买车买船跑运输的、开矿办厂子的,都有。我们家那个人,出不了头,还有残病,啥也干不了,几个娃娃都还小,搭不上帮手,上学又花钱。我一个女人家,能干啥,听说北京这边要保姆,我就来了。到北京,下了火车,我才傻了,那时候看北京,那个大呀,不知到哪里去找活儿干。一个人在街上瞎转悠着,碰运气。我的运气还真好,当天就碰到了小祁。小祁那会儿多年轻呀,才二十几岁,正是好看的时候,现在都五十岁的人了。小祁雇我去看孩子,她儿子睿睿那时才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现在也都上大学了吧。小祁爱人是小杜,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和你们一样,在国家单位工作。人也好,我给看个孩子,一月就给我三百块。拿人家那么多钱,光看孩子咋行,我又给他们做饭、洗衣服,反正也都不是重活。两口子都爱吃我做的饭,高兴得不得了,又给我加了五十块钱。我说够了,他们硬要给。过年的时候儿,我回去了一趟,拿着三千多块钱。那时候的三千多,谁见过,我们一家人看了又看,数了又数,晚上藏在炕洞里,怕人偷人抢。过完年,我又来了,还是在小祁家,一直干了三年多,睿睿上幼儿园了,小祁才又把我介绍给另外一家。也是他们两口子那一段闹离婚,要不然,还不放我走。平时看着好好的两口子,说离就离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人就是看不透。

     陈君说,各有各的难处。

     大妈说,也就是。就说老范吧,当过好大的官,也有儿有女的。退休后,中风了,偏瘫,老伴儿早年就没了,儿女们忙,管不过来,就把我雇了去伺候。老范不能走动了,但嘴能动,整天骂这骂那的。儿女们来看他,他骂。单位上来人看他,他也骂。谁都不来了,他一个人在那里乱骂。谁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气,咋那么爱骂人。 

     我笑着说,当了官的都有官脾气。

     大妈说,也不全是,我看主要心里烦。他一烦就啥也看不惯,就骂人。时间长了,单位上不来人了,儿女们也不来了,他骂得越厉害了,看个电视也骂,接个电话也骂。骂世道越来越不好了,人心越来越不好了。也是的,年轻的时候是人上人,老景儿不好了,心里当然有气。开始的时候也骂我,后来不骂了。看我给他做饭洗衣喂药接尿的,把他当亲老子一样地伺候,他的病也一天天轻了,不骂了,还和我唠嗑儿。听说我家里情况不好,还硬要给我加钱,他也是个善心人。有一回,我们家老头子病重了,我要回去看,老范又要给我钱,家里没多少现钱,他就把存折给我,叫我自个儿去取。正好他的女儿来了,发现了存折,夺过存折去,还贼长贼短地骂了我一顿。我本来没想着取那存折上的钱,咱穷是穷,可也不能花不明不白的钱。她女儿这一闹,我就不好再干下去了,干脆就辞了。

     回去后,给老头子看病,看了两个月,病轻了。我又要动身,老头子不让走了。他也听说我是伺候一个退休的官,心里可能也是吃醋了,怕我有了二心,不回去了。我说不到那一家干了,他还是不让走。不走有啥办法,娃娃们要花钱,看病拉了一屁股的债。

      这回到北京,就找了个扫马路的活,苦些,晒些,住的也差些,收入还好。干了些日子,老范的儿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要我再去,说找了好几个人都不行,老范病又重了,脾气也更坏了,还说要给我加工资。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去。他们已经把我当贼了,你说我还能去吗? 

     陈君说,伤人自尊,当然不能再去了。

     大妈说,没那么严重,咱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女人,有啥自尊。端屎端尿,伺候人的活计得干,扫马路扫厕所的活计也得干。这不,到现在了,还干的是扫路扫厕所的活计。人这一辈子,命是注定的。

     陈君关切地问,你儿女都大了吧,咋还不回去?

     大妈说,儿女是大了。两个女儿嫁了,挣着给两个儿子也都成了家。老头子没了,大前年走了。送了老头子,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两个儿媳妇脸色不好,我又出来了。

     陈君说,你这么苦着为他们,儿媳妇还不孝顺?

     大妈说,也不是不孝顺,我在外面时间长了,和儿子媳妇处得短,都生,家里忽然多了个人,他们不习惯。我在北京待久了,在家里也不习惯。再说,我还能干动活儿,养活自己。他们的日子他们过去,我能给添补点就添补点,娃娃们的日子也不宽裕。

     大妈忽然不说话了。我和陈君也都没说话。

     围湖走了快一圈了,走到一处小房子边,大妈说她就住在这里,让着我们进去。我们都说不去了,大妈反复地让,说好容易见了老乡了,不到家里喝点茶咋行。我们只好进去了。不大的一间房子,最多十个平方,光线也暗。大妈赶紧拉开灯,才看清里面,一张小床就占了大半,还有炉具、灶具、桌子、小凳,显得很堵。大妈忙忙地挪过小凳子,让我们坐,又忙着烧水倒茶。

     看着实在不好坐,我们站起来就往出走。大妈拦不住,但又跟出来了,说不喝点茶咋行,说要送送我们,说我们再过去了,一定到她家里去。 

     大妈一直把我们送到那棵桂花树边。天色暗了,桂花看不清了,但香味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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