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哀

    当火车驶入西宁地界时，我从车窗里看到了亲切的湟水河，望见了巍峨的北山，还有沿线熟悉的景色，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啊！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游子急切想见母亲，然后哭诉一番委屈的冲动。可是看到身边全副武装的押运人员，我只好强忍住自己的情绪，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从押运人员的对讲机里频繁传来的声音，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中得知，省政法委书记在亲自指挥接“货”行动。

    就在我紧盯着辨认河对岸的家门方向时，火车驶进了西宁站。站台上布满了公安和武警，冷峻的现实让我意识到此次回老家不同以往，家里的亲人们不可能来接了，他们也正承受着严峻的考验。我从火车上脚刚一落地，就被装进等候在卧铺车厢门口的押运车里，然后驶出火车站，直奔西去。

    到了位于湟中县多巴镇的青海省劳教所，我被安排到了二中队看管。一开始，被分配到一个大班（监房）里，班长（监头）是个汉族，对我颐指气使的，说话很不礼貌，不到时间不许睡觉，还要求我蹲在小马扎上背“监规”和“注意事项”。第二天全队集训时，我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道塞俩目问安。吃饭时有人偷偷送来了一碗宽拉面和两个熟鸡蛋，尽管拉面没肉仅拌着一点清油，但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我是含着眼泪吃的。

    到了夜里，班长突然跑来跪在我面前说，阿訇爷！您救救我吧，别让他们弄残我，我也是照章办事，并没有侵犯您的意思，我说话若有不敬的地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让他赶快起来说话。经过一番解释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个中队乃至全劳教所，有近一半的劳教人员是回族穆斯林，这些人多半是因为吸毒被关进来的，虽然教门意识差一些，但是民族感情却非常强烈。当他们得知那位班长对我的态度后相当气愤，说他们没有能力反抗政府，但有办法收拾一个欺负我们阿訇的痞子，于是商量好了准备要弄折他的一条腿。

     我赶紧派同屋的人去告诉那些人，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他并没有欺负我，只是不了解情况而已，等大家熟悉了，会成为朋友的。那位班长因此感动得一塌糊涂，马上把我从上铺调到了下铺，并把最好的床铺让给了我。还说以后做什么事不需要我动手，只要动动嘴就行，一切由他和其他人替我解决。我意识到这是主给我的特殊恩典，他时时护佑着我，没让我像其他人那样在监狱里受潜规则之苦。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室内自由地礼拜和念《古兰经》，有时也给大家讲一些教门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到了周五，我还带着一部分穆斯林偷着礼主麻（聚礼），甚至有几个非穆斯林说是因为羡慕也糊里糊涂地跟着一起礼。班长自然配合得很好，派专人在门口站岗望风。慢慢地，我就适应了这个环境，既来之则安之，也习惯了每天的早操、集训、劳动、学习和饭前排队唱一首歌的劳教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与这些回族同胞接触的过程中，我遇到了许多以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当中有几个很自豪地对我讲，他们没进来之前也参加过穆斯林的游行，不过滑稽的是，他们在游行队伍中高呼“头可断、伊斯兰不可辱”的口号，犯了毒瘾后又跑去吸毒。其中有两个说，他们也去北京上访了，可在半道上因毒瘾发作受不了又回来了。我听后哭笑不得。

    这些人浑身是毛病，但也有让我感动的地方。有个汉族给我讲，他的回族同案犯被警察逮住后骂道，你一个罪犯游什么行？他回答说因为我们的信仰受到了侮辱。警察揍了他一拳后说，你这种人还配有信仰？他却振振有词地回答，我犯了罪是因为我是个混蛋，你怎么惩罚都行，我没有怨言，但你不能侮辱我们的信仰，否则我就自残给你看！警察一听就不吱声了。这些人对信仰的一知半解和自身的荒唐行为，让我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痛感觉。

    一段时间下来，我对这些人包括汉族人的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对他们的犯罪原因也有了一定的认识。这些人是先有了吃喝嫖赌抽的毛病，后有了坑蒙拐骗偷的罪行，最后被毒品折磨得不成人形。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最初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之故，他们多数先是由于家庭环境不好，后受了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我由此意识到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重要性。

    俗话说，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学校，父母是子女的第一任老师。正确的家庭教育对青少年的健康成长是极其重要的，可是通过了解后得知：他们中有的是孤儿，缺乏温暖和家教；有的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缺少爱的养分；有的父母不和殃及子女，心理受到伤害；有的父母行为不检点，影响了孩子的世界观；有的父母娇惯独生子，助长了孩子的自私和奢侈；有的家庭经济条件差，加上忽视思想品德的教育，使得孩子因攀比而去冒险；有的父母只管养不管教，任孩子自我发展，使其丧失自我约束能力；有的父母管束太严，不给孩子任何自由，使其产生逆反心理；有的父母教育方法粗暴，不尊重孩子的人格，不是打就是骂，造成孩子心理畸形；有的父母自私自利，不关心子女，不尽法定的监护义务，导致孩子产生仇恨心理；有的父母没有精神追求，使孩子成了拜金主义者；有的父母人格分裂，使孩子学会了虚伪和狡诈；由于种种原因，这些人在那种不良的家庭环境中没有得到正确的教育。

     另外，社会上的学校没有真正发挥育人的作用，没有给他们提供一个全面发展的良好环境。那些学校不重视素质教育，忽视德育和法制教育，只热衷于应试教育和片面追求升学率，使得这些落后生因遭受歧视而产生厌学情绪和逃学，还有的因家庭贫困交不起学费而导致弃学和流浪社会。

     这些人由于过早辍学，无所事事，浪迹街头，久而久之便开始学坏，走上邪道。由于缺乏正确的信仰，他们贪图吃、喝、玩、乐等物质享受，经常去迪厅、舞厅、酒吧等娱乐场所。同时又想不劳而获，于是从小偷小摸走向盗窃犯罪。他们三五成群，拉帮结伙，经常聚集在一起吸烟、酗酒滋事、交流作案经验。有的模仿影视片中的黑社会组织，成立帮派或团伙。有的深受黄色、淫秽音像制品的毒害而不能自拔。最后为了寻求精神刺激，在好奇心的驱使和狐朋狗友的唆使下，开始走上了吸毒之路。

    据过来人讲，人一旦沾上毒品，就等于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吸毒上瘾的人，哪怕被强制戒掉很长一段时间后，复吸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在戒毒所或劳教所里，戒毒最大的困难是戒掉心瘾，因为吸毒者被释放后，如果不能和过去的生活环境完全脱离，稍不注意，一个微小的细节、一段回忆的触动都会引发复吸。这通过实例，我能够理解。

     有一天，我们在室内学习时，谈到了吸毒的问题，我问他们是怎么吸的，他们说这里没有针管示范注射，但可以表演一下怎样用鼻子吸毒。只见班长从烟盒里抽出一张锡箔纸，把一颗感冒药碾碎后倒在上面，然后用打火机在锡纸下面引烧，等冒出一缕白烟后，他伸出鼻子猛吸一口，装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这时，门突然开了，只见巡逻值班的另一个班长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脸色煞白地说，给我也来一口吧，哥们！满屋子的人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来此人以为这些人在偷着吸毒，被这一场景勾起了瘾头，半天都没缓过劲来。看到这一幕，我真的领教了毒品对人的诱惑力有多大！

     我还看见中队里有几个人少了一截指头，问起原因，都说是在痛下决心戒毒时自己砍掉的，可是后来他们都复吸了。有一个回族小伙子，曾当过大班长，为人很讲义气，在全所都是出了名的，他父亲在西宁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这个人由于多次复吸被抓，多次被劳教，最后一次满贯五年。在期满解教前一个月，给他放假回去探亲。一周后传来消息，他因再一次复吸而感到无望后，含泪给自己注射了过量的毒品，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妻子来监室取他的遗物时，哭成了泪人儿，看得出两人感情很深，她告诉我们丈夫在离世前还礼过拜。

     此情此景令我感触颇深，为此我在劳教所的黑板报上写过一篇文章，劝勉失足的人们以此为戒。可是没过多久，与我同室的一个20来岁的清秀男孩，在期满释放回家后，也发生了同样的悲剧。

     此时，我感到民族之悲哀，大过了自己的悲哀。